蘇大為有些訝然的看向李淳風。
比之十多年前,詭異似乎已經消聲匿跡,成為了歷史傳說。
就連秘閣這樣的機構,除了掌節氣與星象,似乎也完全閑置了下來。
如今,李淳風卻突然提起詭異。
“詭異怎么了?”
“你也是從那個時代過來的,當知詭異的強絕和可怕,天下詭異,多如牛毛,據《百詭夜行錄》記載,有九百九十九種之多,但依老夫之見,或許還不止名錄上列的那些。”
“李郎中,你此言何意?”
蘇大為皺眉向李淳看去。
在這間充滿道家神韻的書房內,他看到李淳風那張古拙而蒼老的臉龐上,兩眼閃爍著懾人的光芒,一手拈須,一手用凝重的聲音道:“蘇大為,你莫非真的忘記詭異橫行的那個時代?我聽說當年你第一次做不良人,便遇上詭異出行,以致大病。”
“是有此事。”
提起這件事,蘇大為現出回憶之色。
那時,他還不是現在的蘇大為,但身體里的記憶依舊保留下來。
知道被那種詭異的大霧所吞噬,是一種什么樣的感受。
整個世界都像離你而去,如同溺水的人。
心中充滿了大恐懼。
意識不斷陷落。
濃稠如墨汁般的妖異霧氣中,只有騰根之瞳的雙眼,血紅閃亮。
“其實你的命格,依老夫看,本應該是早夭之相,老道從第一次見你時,就覺得十分詫異。”
李淳風輕輕一拂大袖,身上藍白相間的衣袍,隨之鼓蕩起波紋。
他示意蘇大為繼續坐下說話,自己也回到位置上接著道:“但你現在的命格,完全是‘破格’之相。”
“何為破格?”
“前太史令袁天罡有個‘稱骨歌’傳下,你聽過沒有?”
“袁天罡?袁天罡傳下的不是推背圖嗎?”
李淳風瞪了他一眼:“推背圖是我當年與袁太史令一齊推演的,這稱骨歌,則是袁天罡畢生修習的命格之學,以生辰八字,算出人的骨重,以骨重對應卦相,斷人一生吉兇。”
解釋完稱骨歌后,李淳風眼神放空,臉上現出回憶之色。
他望著書房上空繪下的那副星圖,緩緩道:“那都是幾十年前的事了……算了,說回你的事。
你的命格骨相,原本應該活不過二十,但老道看你,不但越活越久,這能耐也是一天大過一天。”
“李郎中,你這話怎么有點酸?聽著不像好話。”
心里卻是有點打鼓,李淳風這雙眼睛,有種能看透人心的深邃。
每當和李淳風面對面時,總有一種對方的目光,穿透自己的皮囊,一直罩定自己靈魂的可怕感覺。
秘閣郎中,不愧是秘閣郎中。
“當年為了驗證是否看錯,我還曾找你家柳娘子,問過你的生辰八字。”
“什么,你這……”
蘇大為從來沒聽柳娘子說及,不由吃了一驚:“我阿娘怎么沒和我說過?”
李淳風拈著長須,下巴微揚,得意道:“那是因為老道說幫你看八字,找合適的姑娘。”
“賊……你個惡賊。”
蘇大為聽得目瞪口呆,差點“賊你媽”三字經就躥出來了。
難怪柳娘子不提,原來是為了替自己找媳婦嗎?
那這事至少是在自己去遼東以前了,大概都是四五年前的事。
也真難為李淳風這牛鼻子,能一直忍著不說。
李淳風擺擺手,一臉正色:“不用謝老道,我也只是對你的命格感興趣,研究一二。”
“誰特么要謝你!”
蘇大為雙眼一瞇,冷笑著。
如果對方不是李淳風,換一個人,他此刻只怕已經拳腳招呼上了。
李淳風看出蘇大為不高興,咳嗽幾聲,尷尬道:“你知我這種身份,財富地位都不算什么,最感興趣的一是研究詭異,二就是看各種命格,你的命盤是我生平僅見唯二,命格與面相不符之人。”
“還有一個是誰?”
李淳風看了他一眼:“聶蘇。”
“小蘇?”
蘇大為吃驚的站起來:“小蘇也是改過命了?”
“她不是改命,而是她的命,老道根本看不透。”
“你說聶蘇的命格,你看不透?”
蘇大為心中的震驚更甚。
李淳風連自己身上的秘密都能看穿,居然看不透聶蘇的命。
這就有些匪夷所思了。
李淳風清峻臉龐上,一雙雪白的濃眉皺起,搖頭道:“老道看來跟你蘇家這兩個命盤是有緣份,以后聶蘇做壽我女兒,我就能再仔細看看,甚妙啊,甚妙。”
“李郎中……請自重。”
“咳咳,話題說遠了,反正你的命格是改過了,以老道推算,一是有一種奇妙的緣法,令你的命盤發生變化,第二,則是因為詭異,那次詭異出行,原本該要了你的命,但,因為某種變化,你的命格,由此改變。
你也就不再是原來的你了。”
蘇大為站在那里,瞳孔微縮。
他盯著李淳風,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這個清瘦的老道人,這個大唐長安最強的秘閣之主,這雙眼睛,居然有將人皮囊剝去,直指人心的恐怖。
如果不是蘇大為堅信這種未來的穿越奪舍之事,不可能為他人所知。
這一刻,只怕要驚叫出來。
僥是如此。
他站在這里,背后也依然被冷汗所浸濕。
盯著李淳風,眼里閃過一瞬間的殺意。
這殺意,非為李淳風而來,而被人戳中心底最深處的秘密,最自然的反應。
本能的反應。
李淳幾兩眼微微一瞇,須發無風自動。
整個房間里的元氣,仿佛陷入凝滯。
他抬頭看了一眼蘇大為,仿佛喃喃自語道:“果然,你很在意詭異,老道沒看錯……”
說著,輕輕向蘇大為擺了擺手:“你不用緊張,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際遇與秘密,你的為人,這些年老道已經看得很清楚,你是個好孩子,今后護佑大唐,還有我們李家,還得靠你,毋須緊張。”
蘇大為身上繃緊的肌肉,與體內的元氣漩渦,一點點的散去。
他看著李淳風,聲音變得異常沉凝:“太史令,今天跟我說這些,究竟何意?”
連太史令都說出來了,都不叫李淳風秘閣郎中了。
“你本身就是詭異的見證者,也是親歷者,自然知道,那些詭異并沒有消失,它們只是蟄伏起來了。”
“蟄伏?”
“當年經歷過詭異暴亂長安后,老道與熒惑星君做過一場,終于換來他答應約束詭異,不再生亂。這些年,雖然各州還偶爾聽見詭異的事件,但是長安一直太平無事,但老道卻有些擔心。”
“秘閣郎中擔心什么?”
“人的壽元,比之詭異太短了,哪怕似老道這樣修行有成之人,也不過兩百歲,身體日漸腐朽,異人之能,也漸漸削弱,反觀詭異,它們稟天地之氣而生,壽元悠長。
幾千年來,都與人族伴生。
眼下短暫的蟄伏,不代表詭異便消失了。
它們依然存在,而且力量日益強大。”
說著,李淳風指了指袖中:“你方才這枚圣卵,老道曾在一本道門的《博物志》里見過,乃是詭異的一脈,在中原已經少見,沒想到在倭島卻還存有。”
“李郎中,你的意思是……詭異還會回來?”
李淳風輕提長袖,雙目筆直的看向蘇大為,篤定道:“他們必然會回來,春秋戰國,秦末楚漢之爭,三國末的諸雄混戰,魏晉南北朝,乃至五胡十六國,至前隋大業年間,處處都有詭異的影子。
它們影在歲月之中,在人族史書里,時隱時現,卻從未遠離過。”
室內一時沉默。
蘇大為很難描述自己現在是一種什么樣的心情。
從心里來說,許多年沒有再與詭異有過沖突了。
下意識,就想把這當做正常的歷史,一個正常的大唐。
可是李淳風的話,分明在提醒他,這依然是一個魔幻版大唐。
詭異并沒有遠去。
情感上,他想回歸正常,過正常人的生活。
但理智上,他清楚,李淳風是對的。
“若它們有朝一日再回來……”
“老道希望永遠不會看到那一天,若真有那么一天……下一次,就需要靠你了。”
“靠我?”
“老道我,包括袁守誠,李丹陽,我們都老了,我們的力量,隨著歲月,在不斷減弱,而你正當壯年,未來,終究需要你們這一代,能扛起大梁。”
李淳風拈須道:“本來老道也不想多提,不過方才你既拿出詭異之卵,這令我感到擔憂,不得不提前和你知會一聲,讓你有個準備。”
“我明白了。”
蘇大為長吸一口氣,向李淳風抱拳道:“若真有那一天,我自會當仁不讓,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
“呵呵,你這小子,屢有驚人之語,不似唐人,但又不似胡人,細嚼,又頗有趣味。”
李淳風瞇眼微笑。
蘇大為心里一驚,在這種人老成精的太史令面前,真是說多錯多。
“好了,看你也不想多待,你去吧,記得早日把日子訂下來,想必聶蘇和柳娘子都著急了。”
“是。”
提起聶蘇,蘇大為老臉一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