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東西,若是幾年前,便是讓蘇大為知道,也不會想到這么多。
可現在他執掌都察寺,對大唐官制機構運作,了解日益增加。
也清楚更多內情和細節。
明白高陽公主告房遺直,這是多么小概率的事件。
天時、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因而更加能確定,這后面,是有一股看不見的力量在推動。
安文生聽著蘇大為說的話,沉默片刻,遲疑道:“就算如你所說,陛下有……就算高陽這么做了,可當時掌握朝政大權的是長孫無忌,這么做,對陛下并無好處,反而令長孫將朝堂功臣和宗室一掃而空。”
“你說得不錯,表面上看,確實助長了長孫無忌的威勢,但是有一個問題……”
蘇大為語音平靜,顯然深思熟慮已極。
“當初‘廢王立武’,朝堂除了關隴門閥和長孫無忌、褚遂良等人,幾乎沒有別的阻力,你覺得正常嗎?”
“呃?”安文生細長的眼眸一下子瞪大,里面爆發出異樣的光芒。
“廢后這么大的事,照理說,宗室應該會過問吧,但整個事件里,皇親宗室幾乎失語,這是為何?”
“宗室還活著的名將里,戰功最多者是太常卿李道宗、高祖兒子中最長者司徒李元景、太宗兒子中最長者是司空李恪,這三人是宗室里最有權力和最具威望的三個。
本來陛下要‘廢王立武’,他們三人才是最激動的。
有他們三位,再加太尉長孫無忌,大唐最高官職司空、司徒、太尉齊聚,立武之事斷不可能。”
安文生喉結微微蠕動了一下,說不出話來。
廢王皇后,立武媚娘這種天翻地覆的事,最大的阻力本來應該是宗室。
但三位宗室在謀反案里全被長孫無忌給干掉了。
這么一想……
要說其中沒有貓膩,誰能信?
好處是李治得了,鍋是長孫無忌背了。
若按高陽那事的邏輯,會不會,也有李治在后面,拉著長孫無忌的手深情的說:“舅舅……幫幫雉奴。”
“除了宗室,武將里最厲害的當時是誰?”
蘇大為問。
安文生愣了一下道:“太宗晚年曾說,當世名將,唯李勣、江夏王道宗、萬徹而已。”
“對,很對。”
蘇大為頷首。
安文生,感覺自己的嗓子再一次堵住了。
除了很早就表示支持李治的李勣,另外兩個同樣被長孫無忌在謀反案給滅了。
再想深一點,除了唐將,那歸化胡將呢?
左戲衛大將軍駙馬都尉執失思力,并坐與房遺愛交通,流嶺南。
一個謀反案,將宗室和大將中,最有可能威脅到李治的人,都給鏟除了。
那么文臣呢?
衛尉卿許敬宗、御史大夫崔義玄、御史中丞袁公瑜、中書舍人李義府、中書舍人王德儉、大理寺正侯善業,此六人得到封賞。
這些人里,看似官不大不小,屬于中上層官階。
其中有些只差一兩步就能做到宰相位。
永徽六年十月,百官上表請立中宮,即立武媚娘為后。
“為什么會這樣?”
安文生沉默良久,憋出一句。
他很疑惑:“當時中樞由長孫無忌一手把持,可謂權勢滔天,為何除去了宗室和名將后,文臣都上表請立武后?”
“因為文臣當時與長孫無忌離心離德。”
蘇大為笑了笑,笑容里卻有些冷意。
“別說是你,我也是近幾日才想明白……”
他伸手,將面前的殘酒握在手里,抬起欲飲,到嘴邊又放下。
“你知道房玄齡對大唐來說意味著什么嗎?”
“房相?”
是時,賊寇每平,眾人競求金寶,玄齡獨先收人物,致之幕府,及有謀臣猛將,與之潛相申結,各致死力。
——《貞觀政要卷二.論任賢》
“從大唐草創,房玄齡就是替太宗收人才的,類似漢朝的蕭何,太宗登位后,也是房玄齡主持裁撤冗余官員,剩下的那些人,都欠著他一份恩情。”
安文生緩緩點頭,細長的雙眼微瞇:“此事我略有所聞,貞觀三年,太宗曾謂房玄齡和杜如晦:公為仆射,當廣求賢人,隨才授任,此宰相之職也。
房相在位二十余年,一直在收羅人才。”
“房玄齡任左仆射二十余年,而右仆射在不停的換人,杜如晦、李靖、高士廉等,其中最長的是高士廉,做了五年。”
蘇大為這番話,點到為止。
安文生卻是懂了。
二十年的時間,房玄齡掌握著大唐的人事大權,這要結多深的人脈,施下去多少恩情?
“而且房玄齡故去,繼任者,也都受過他的恩情,但房家在謀反案中,幾乎被長孫無忌給滅了,你想,長孫無忌還能安穩嗎?”
“呃,這事,長孫無忌怎么……”
“他沒想到,或者說,他太驕傲了,沒想過陛下會成長得這么快,也沒想過除掉房家人,對他會有那么大的影響,特別是他與房玄齡本就有舊怨,這也算是陽謀。”
安文生微微皺眉,設身處地的想,如果自己在長孫無忌那個位置,一向乖巧的外甥皇帝,李治求上自己,而且是一樁謀反案,對象還是與自己有舊怨的房玄齡后人。
與公與私,這案子都會辦下去。
擴大一些打擊面,也都是順手為之。
哪怕知道會得罪一些官員,在長孫無忌當時那個位置上,也根本不懼。
想到這里,安文生心有余悸的摸了摸自己的額頭。
“可是長孫無忌身居高位,必然也有死忠,怎么會倒得那么快?”
若說開始與蘇大為說時,安文生還有些不以為然。
現在他真的是放低身段,在向蘇大為求教。
人是會成長的。
蘇大為此時的眼光,見識,已經超過了他。
“長孫皇后的遺言你記得嗎?曾說過,房玄齡可以重用,無忌要慎用。
自貞觀二年,長孫無忌的右仆射就被轉成了開府儀同三司,后來又做了司徒、司空、遙領揚州都督,但一直沒掌實權。
這種局面直到貞觀二十二年,長孫無忌被授檢校中書令、知尚書門下省事。
在原中書令馬周死后,長孫無忌才得到掌三省的大權。
所以長孫是到貞觀末期才掌大權,根本沒機會培植太多親信。
他的優勢是首席顧命大臣,陛下的舅舅,他沒離開朝堂太遠,但也一直沒太近。
這種情況下,他動了房家,就是根基動搖。
隨后那些百官背離他,倒向陛下,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蘇大為說完這句,終于將那杯殘酒飲盡,將杯倒扣在地上。
“你覺得如何?”
“若是……若真是陛下在背后謀劃,這份心機手段,當真有鬼神莫測之機。”
安文生苦笑道。
他那張白臉,都透著一絲灰色,臉頰有些僵直。
厲害的人所做的事,并非一定有多神妙手段,多詭譎的布局。
只看最終效果。
像李治這樣,舉重若輕,借力打力,將錯綜復雜的局面變得對自己有利,這何嘗不是一種高明。
“我現在有些相信了。”
安文生琢磨了一下道:“房遺愛之事,打擊了宗室、大將、胡將,房家,甚至連長孫無忌,唯一得利者,只有陛下和武后。”
停了一停,他看向蘇大為:“這事你覺得,有沒有武后在給陛下出主意?”
“這我怎么知道?”
蘇大為掃了他一眼:“我說的這些,都是卷宗資料里有的,寫的明明白白,稍加推敲,至于陛下后宮里發生什么,我又沒有開天眼。”
安文生輕拍大腿長嘆一聲:“我以前覺得你對朝政一竅不通,現在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
“只是信息不對稱罷了。”
蘇大為倒沒覺得有什么值得夸耀:“在都察寺里,收羅天下情報,只要有心想查,都能比別人多知道一點。”
“什么信……息?”
安文生摸了摸自己有些發僵的肥胖臉頰,大臉上現在恢復了幾分血色。
他眸光一閃:“剛才聽得太入神,你說了這么多,和眼前的事有何關系?”
“關系大了……”
蘇大為黝黑的臉上,雙眼露出復雜的情緒。
“有了上次的事,你再看這次上官儀的案子,誰得利?”
“呃……陛下。”
上官儀被誅,跟著一大批門閥貴族被打壓。
世家剛剛露頭,想要死灰復燃,掌握朝堂中樞,又被李治給無情的打壓下去了。
至于武媚娘,雖然后位是保住了,但手下露頭的一些人,也被牽連給打掉。
李義府被誅。
武順死得莫名其妙。
賀蘭敏之也因此失勢。
武媚娘本人,也被打掉了氣焰,不得不放低姿態,收攏爪牙。
從這結果看,最大的好處,依然是屬于李治的。
“一件事,最后誰得利,誰就有最大的嫌疑。”
蘇大為喃喃自語了一句,濃黑的眉頭挑起來,向安文生道:“我當時也是當局者迷,陛下既然沒有廢太子的意思,怎么會動武后?”
安文生點點頭:“說得不錯,母憑子貴,子憑母貴。
陛下在太子身上花費了無數心血,就算太子病重,也依然疼愛有加,沒有絲毫疏遠的意思。
而且以陛下的身體,恐怕也再難有這般精力,去重新培養一位太子了。”
“所以陛下從開始,就沒有真的想廢武后……”
蘇大為手指在篝火旁輕輕敲擊著,如同演奏。
“若說演技,陛下才是影帝級的,他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說,就讓下面的人自己激動起來,一個個極不可耐的跳出來,最后被陛下一掌推平。
朝局重新洗牌平衡,短時間內,無論是世家門閥,還是武后,都只能乖乖做人。”
“是極是極。”
安文生撫掌道:“陛下果然不愧是太宗之子。”
他的話鋒一轉,又回到最早的議題。
“不過接下來,阿彌你打算怎么做?陛下再厲害,他這身體狀況,咱們也得做長久之計,太子那邊,你是否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