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門推開,油燈的光芒如水般灑來。
跟在巫女雪子身后的蘇大為,暗自抬頭,飛快的掃了一眼。
這一眼,令他心里有些驚異。
道觀外面看著破敗,但是里面卻收拾得很整潔,不見塵埃。
殿內布置簡單,僅有一尊老君像,一張供桌。
此時,有一個人背對著大門,立在供桌之前。
兩邊墻角的油燈光芒灑下,投下許多明暗交錯的影子。
蘇大為來不及細看,跟著雪子邁步進殿。
這時才發現,在大殿兩旁,還立著兩排年青的男子,好似門神,又像是保鏢一樣。
他們腰桿挺直,雙手緊貼在大腿外側,略微垂首,靜默無聲。
如果不是蘇大為眼神好,幾乎要以這這些都是泥塑的神像。
從殿門往前,一共走了十七步。
雪子停下來。
緊跟著她的另一名倭國武士,立即停步,手按刀柄,眼神警惕的掃視著四周,身上透出一份彪悍氣息。
蘇大為忙站在另一旁,跟那武士一左一右,護在雪子身側。
殿內寂靜無聲。
燭火跳動間,蘇大為留意到,舒先生大步走到神像前那人旁,低聲道:“神道教巫女帶到了。”
供桌前那人微微點頭,沒出聲,更沒急著轉身,而是不緊不慢的,用火石將三支香點燃,雙手執香,向著老君像拜了三拜,插上香后,這才轉身道:“戰國時的李耳留下三千言西出函谷關,自此不知所蹤,其實最后是去了三韓,之后,李耳之學,在我三韓大行其道。”
聽了這話,雪子還沒反應,蘇大為的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
這番話,不要臉的程度,跟后世某國有得一拚。
而且這人說話聲音似曾相識。
難不成自己見過?
兩旁站立的武士,雖然一聲不吭,但目光凝如實質盯在雪子及蘇大為三人的身上。
他只有小心的,用眼角余光看去。
借著一點微弱的燭光,意外的發現,這人,是個女人。
她一身黑衣,站在供桌前,背后是巨大的老君像,香煙自供桌裊裊升起,神秘中,透著一種難以言說的力量感。
但是蘇大為悄悄看她的臉龐,甚是陌生,應該沒看過才是。
正在心里琢磨間,雪子向對方微微點頭:“苩姑娘找我來,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嗎?”
蘇大為耳朵微微一動,心頭仿佛被一道閃電劃過。
苩姑娘?
他想起來了!
苩春彥……
上次查昔秀芳被殺的案子時,曾見過苩春彥一次,那次,苩春彥是以昔秀芳侍女的身份被自己問話。
等到后來自己察覺不對,再想抓捕時,這女人已經逃得無影無蹤。
之后蘇大為很是下過一番功夫,想找到她,可惜在諾大的長安,想找到她,無異于大海撈針。
現在看她的樣貌,顯然也是經過易容一類的打扮,難怪之前摸不到半點線索。
蘇大為腦海又閃過安文生的矚托。
安文生離開長安前,曾非常鄭重的把苩春彥這件事交給他,想要蘇大為替昔秀芳報仇。
沒想到,
苩春彥果然還在長安。
更沒想到,她居然與倭國神道教還有聯系。
蘇大為按住了自己想要沖上去將苩春彥擒住的沖動。
既然已經摸到了線索,現在就更不能著急了,先看看這些人葫蘆里賣什么藥,摸清楚來龍去脈,再動手不遲。
他倒是非常自信,沒把那位半妖舒先生,還有巫女雪子,苩春彥這些人放在眼里。
香氣飄緲,淡淡進入人的嗅覺。
也不知苩春彥剛才點的三支香是什么香,聞起來有一種心曠神怡之感。
靜了片刻,苩春彥微微一笑:“當然是為了上次的協議,上次的事,我們花郎道出力甚多,但是應得的東西卻沒有得到……”
“原來是為了這件事,之前不是說過嗎,上次是意外,誰料到不良人會這么快查到我們這里,另外……”雪子明眸閃動,落在一旁舒先生身上:“舒先生行蹤不密,露了痕跡,給我們惹了不少麻煩呢。”
“咳咳。”
那位半妖血脈的舒先生,忍不住咳嗽了幾聲,似在掩飾自己的尷尬。
三人簡單的幾句話,旁人都不以為異,但是蘇大為聽到耳朵里,卻在心頭掀起巨浪。
上次的事,是什么事?
花郎道,對了,記得李客師曾對自己說過,這個苩春彥好像是新羅鄭希良的弟子。
鄭希良原為百濟人,后來不知為了什么事,反出百濟,投了新羅。
此人以香為法,創出一門香術,即可以治病救人,也能殺人于無形之中。
他有一個弟子名叫金庾信,是新羅國仙,與金春秋一文一武,是金勝曼的左膀右臂,在朝堂上極具威望。
至于花郎道,也稱花郎徒、郎家、風流徒、國仙徒、風月徒。
是朝鮮三國時期新羅封建貴族階級的青少年團體組織,創立于新羅真興王三十七年,其目的是組織年輕人們一起進行武藝鍛煉,灌輸封建道義和宣傳愛國主義精神,培養出很多忠君愛國、英勇頑強的武士。
而且花郎不僅僅是武藝高強的戰士,在舉行盛大儀式時,花郎還要負責演奏樂器,繪畫,作詩等。
總之在蘇大為的理解看來,就是屬于新羅王的“特種兵”。
究竟是什么事,不但令新羅苩春彥與倭國神道教勾結,而且還出動了新羅花郎?
那一定是件非同小可的事。
聯系到那位半妖舒先生,蘇大為隱隱感覺,這件事,說不準和之前自己查的那件案子有關。
正在心里思索著,只聽雪子繼續道:“上次的事,哪家都沒占到便宜,你找我討要好處,我還想問問你身后那人……”
她的聲音突然變得極細微,飛快的念了一個名字。
就見苩春彥眼神微微一動,笑吟吟的道:“哎呦,難不成雪子大人還生氣了?算了,上次就不提了,我們來談談后面的事吧。”
“我正是為這個來的。”
雪子點點頭,停了一下道:“但是就我們兩家嗎?”
“嗯,你猜得沒錯,我們還要等一個人。”
說完這話,苩春彥便沒有再說下去。
殿內一時為之安靜。
蘇大為暗自皺眉,心中有太多的疑惑難解。
沒想到追循著半妖的線索,居然會發現這些倭人另有秘密。
而倭人雪子與新羅國的苩春彥似乎又在暗自謀劃一件大事。
并且聽她們剛才說的話,或許還和之前蘇大為經手的案子有關。
越想,就越覺得頭痛,怎地又扯上了這些邦交國了……
無論是倭國還是新羅,與大唐都關系不錯,至少明面上如此。
而今天接觸到的一切,卻又大大顛覆了這個看法。
對了,
蘇大為突然想到,如果這苩春彥真是鄭希良的弟子,那她應該屬于新羅人啊。
為何上次要暗殺昔秀芳?
昔秀芳不也是新羅使團的暗線嗎,在長安幫著新羅收集情報的人員。
新羅人殺新羅人,這好像有點說不過去。
如果苩春彥不是新羅人,她又屬哪一邊?
百濟,還是高句麗?
她剛才還提到之前的事有花郎參與,這花郎可是屬于新羅國主的嫡系啊。
這么說來,苩春彥必然是屬于新羅這一邊的了。
那昔秀芳……
蘇大為感覺自己腦子仿佛陷入了一個死循環。
邏輯上成了一團亂麻。
殿內,有人輕聲咳嗽。
蘇大為抬頭掃了一眼。
站立在兩旁的那些年青武士一聲不吭,咳嗽聲絕不是他們發出的。
看這些人身上服飾普通,但是腰間系著寬及三指的黑帶,令蘇大為一閃念,想起后世的某種武術段位。
這些人,該不會就是花郎道的人吧?
咳嗽聲也不會是身邊那名武士發出的。
這位剃著倭國獨特發型的武士,手扶刀柄,腰脊挺立,站立得好像蒼松一樣。
一雙眼睛努力瞪著,擺出一副鷹犬般的模樣,惡狠狠的瞪著站在大殿兩排的年青武士,在用眼神進行威嚇。
自然,咳嗽聲也不會是巫女雪子和苩春彥發出的。
那就是半妖血統的舒先生了。
蘇大為的目光落在他臉上。
恰好在這時,舒先生發出沙啞的笑聲,臉龐半埋在黑暗里,低聲道:“來了。”
巫女雪子轉頭向殿門,幾乎同一時間,殿內包括苩春彥在內,所有人的目光,一齊盯過去。
外面光線昏暗,隱隱只覺得有一團黑色的物體在快速移動靠近。
凌厲的風卷地而起,帶著無數灰塵涌動。
殿內的燭火一時搖動,無數幽影閃爍,如佛經所說婆娑世界。
一縷低沉的笑音,也同時伴著風沙吹入殿中。
“各位都來了,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