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人抱拳笑道:“是送給大人的。”
“不知是何物?”
“賀蘭硯。”
中年人笑著解釋道:“此物出自安西賀蘭山脈,據傳秦時蒙恬北擊匈奴,為書寫方便發明了狼毫筆,即今之紫毫筆、雞距筆之祖,同時,蒙恬也采賀蘭山之石做硯。”
賀蘭越石下意識摸了摸手里的布包,入手感覺甚是堅硬。
“不想這賀蘭硯,竟有如此典故。”
“我家主人商隊過河套、雁門,遠赴安西都護府,帶回了一些土產,其中便有一些賀蘭硯,想起大人名為賀蘭,感覺甚是相配,所以以此物送予大人。”
“哦,那真是有心了。”
賀蘭越石再次致謝,心中想的卻是,曾聽家中老人提起,自己的姓氏賀蘭,出自北方鮮卑氏,說起來,與這賀蘭山確實有些淵源。
與對方拱手作別后,賀蘭越石端著硯和禮物,匆匆趕回家,推開院門時,他提聲喊:“夫人,敏之、敏月,我回來了。”
傍晚斜陽照在小院中。
院內,一個八九歲的小郎君,還有一個十來歲的小女子,聽到聲音風一樣的沖了出來。
“爹爹”
兩人一頭撲上來,撞入賀蘭越石的懷里。
賀蘭越石嘴里發出夸張的“哎呦”一聲:“再過些年,為父就接不住你們了,這么大力,看看我給你們帶了什么?”
說著,他從袖子里取出給敏之的娃娃,還有給敏月的銀飾,一抬頭,看到妻子武順正邁著搖曳生姿的步子,款款而來:“夫君總是這么寵孩子,當心把他們寵壞了。”
賀蘭越石伸手摸了摸兩個孩子的頭,從懷里取出給武順買的胭脂水粉,快步迎上去:“順娘,你看我給你買了什么?”
武順溫柔的一捋自己耳邊的發絲:“怎么還有我的份?”
“今天拿了月俸……”
賀蘭越石說著,想起來從隨身包裹里,又取出那方賀蘭硯:“對了,在路上還遇到你家人,說是武家主送了一方硯予我。”
“送硯?”
武順有些詫異。
自家人知道自家事,自己的母親楊氏出身隋朝宗室,父楊達,伯父為隋朝觀王楊雄。
后來嫁與武士彠做繼室,生了自己與武媚娘、武季,三個女兒。
武士彠原配的妻子相里氏早逝,但卻留下兩個兒子,武元慶、武元爽。
自從武士彠故去后,這些年,武氏姐妹沒少受這兩位兄長的欺負。
自己的親娘楊氏不太可能送賀蘭越石硯臺,而武元慶他們,就更不可能了。
心里疑惑,嘴里忍不住道:“夫君,這硯……”
賀蘭越石打開包裹,露出里面的硯臺。
賀蘭石,賀蘭石,賀蘭山上石。
此石質地均勻細密,清雅瑩潤,綠紫兩色天然交錯,剛柔相宜。
賀蘭越石忍不住彈指輕叩,叩之有聲。
“真是一方好硯臺。”
武順見他喜歡,也不好說些掃興的話,只能笑了笑揭過。
就在這時,小兒賀蘭敏之手里抓著娃娃奔跑過來:“爹,給我看看你手里是什么好東西?”
“這是……”
賀蘭越石才剛說出兩個字,忽然臉色一變。
隨著兒子賀蘭敏之接近,整個世界變得漆黑一片,似有一個無窮大的黑暗怪物,將一切吞噬。
“夫君,夫君!”
耳邊是武順焦急的叫聲,賀蘭敏之尖銳的哭喊聲。
“爹爹”
“爹,你怎么樣了?”
一雙纖細的手端著玉盞,從老人的嘴邊拿開。
接著,又是這雙手,拿起一方華美的絲帕,替老人細細擦拭嘴角的藥漬。
皓首老人艱難的擺擺手,喘了幾口氣道:“我這……這把老骨頭,就算……死了,也……不枉了。”
才說得一句,老人劇烈咳嗽起來。
從他胸口里傳出一陣拉風箱聲,似乎有一口濃痰堵住了。
美艷的女子急忙上來替老人撫摸胸膛順氣,又喊來一堆下人和醫者,忙碌好一陣子,才算讓老人緩過氣來。
“我……無,無事,你……快,快回宮!”
老人,雙眼盯著女子,眼中透著一陣焦急。
蕭淑妃嘆了口氣,向老人行了一禮,默不作聲的退下去。
她既是蕭氏的女兒,亦是當今大唐皇帝李治的女人。
蕭淑妃。
替皇帝生下義陽公主李下玉,李素節,及高安公主,兩女一子。
蕭淑妃以此寵冠后宮,連王皇后都不放在眼里。
今次是因為父親病重,她才特地懇求陛下許她出宮,回娘家探視。
但是她也深知,不能離開后宮太久,畢竟,那里才是她的戰場。
一日不斗倒王皇后,登上代表女人最高的權力寶座,六宮之主。
一日,便不可停歇。
而對于最終的勝利,蕭淑妃十分有把握。
王皇后美艷不如自己,又是一只不會下蛋的雞,如何能與自己爭奪陛下的寵愛。
想到這里,蕭淑妃的嘴角挑起,露出一抹自得的弧度。
“奴婢有事求見蕭淑妃。”
剛剛走出蕭府,斜刺里,一名相貌普通的婢女迎了上來,被蕭淑妃身旁的使女攔下。
“讓她過來吧。”蕭淑妃撩了下眼皮,不動聲色。
“是。”
兩旁使女讓開,放這名婢女上前。
婢女五官看著普通,然而眉目頗有些英氣,特別是一雙眼睛,黑白分明,極有神彩。
來到蕭淑妃前,她襝衽行禮道:“見過蕭淑妃。”
“過來說吧。”蕭淑妃目視前方,腳步緩緩前行,似乎根本沒看到這名婢女。
后者邁著小碎步,湊到蕭淑妃耳邊,低聲飛快的說了幾句,然后便雙手交疊在小腹,后退幾步。
“知道了。”
蕭淑妃點點頭,在使女的攙扶下,邁上車駕,向著皇宮駛去。
而那名婢女,則消失無蹤,仿佛一切不曾出現過。
“真是個賤婢!”
她小聲罵了一句。
接著回頭,看向面前的嬌媚法師,低笑道:“妹妹不會怪我太粗魯吧?”
明空法師雙手合什,微微低頭道:“不會。”
“實在是蕭氏那個賤婢太過惡毒。”
王皇后提起蕭淑妃,一雙柳眉倒豎起來,面上浮起一層煞氣。
“久聞蘭陵蕭氏精于巫蠱之術,前年,曾有人報于我,說蕭氏在后宮中暗用布偶咒人,我聞訊帶人去搜,可惜卻慢了一步,沒抓到她的把柄。”
王皇后來回走了幾步,忽然停住,恨恨的道:“一定是她咒我,否則我怎么會一直無子,而她,居然……”
說到這里,似乎自覺失言,王皇后笑了幾聲借以掩飾。
“妹妹只要知道那賤婢的惡毒就是了,以后一定要小心提防她,入宮以后,你我姐妹二人,便是一條心。”
她伸手拉起明空的一只手,在其掌背上,輕拍了兩下。
明空法師的手,微微冰涼,王皇后卻仿若未覺,微笑道:“只要你我姐妹同心,在后宮中,便不用怕任何人,你可明白?”
“是,明空明白。”
“哈哈,明空,很快就不是了……”
王皇后留下一串銀鈴般的笑音,擺駕回宮。
明空法師一直佇立在原地,目送王皇后的車駕遠去,雙眼空洞,不知在想些什么。
遠處的太監王福來,小心翼翼的看著明空法師,不敢出聲打擾。
這么多年迎來送往,也算見識過不少人物,但是他卻看不透明空法師。
“都給我看清楚了,不許有一處遺漏。”
小院中,不良副帥蘇慶節大聲道。
跟隨他一起來的不良人,以及萬年縣的杵作,在院中內外忙碌著。
蘇慶節接到報案時還不以為意,等聽到進一步的消息,才突然想起來,這位“賀蘭越石”的妻子,正是武順。
年前的楊昔榮案,還有年后幼童劫案,不知怎地,隱隱與武順都有些聯系。
因為留了個心,所以他將此事通知蘇大為,并且起了興趣,親自來看看現場。
否則平常的一起“暴斃”案,倒還輪不到他這個不良人副帥親自出馬。
“阿彌。”
看到蘇大為跨入院中,蘇慶節打了個招呼。
“獅子,現在什么情況?”
“武順的丈夫,賀蘭越石昨天傍晚突然暴斃,昨晚萬年縣已經派了差役和杵作來看過了,到了今日上午,我看到這個案子的卷宗,想起這武順……起了些疑心,總覺得最近的事,似乎都與這家有關,所以帶人再來看看,也喊你過來看看。”
“嗯,謝了。”
蘇大為點點頭,心里想的則是:這倒霉催的,賀蘭越石居然是這個時候死的。
沒想到啊沒想到,之前還以為武順已經是寡婦呢。
他跟著蘇慶節走到幾名差役旁邊,蘇慶節朝地上指了指:“昨天傍晚,賀蘭越石從越王府回來,進了自家院子,正與夫人武順說話,突然倒地,很快便死了,喏,就是這里。”
“杵作如何說?”
“查了兩遍了,沒查出問題,只判了個暴斃。”
所謂暴斃,就是沒查出原因的突發性死亡。
通常也排除他殺的可能。
不要小看了大唐的刑偵能力,這時期的尸檢和各種刑訊手段,已經相當發達。
除去一些高科技手段,未必比后世差多少。
蘇大為本來想起長安縣的老鬼桂建超最近回來了,他是刑訊和杵作方面的老手,或許可以讓他再驗一下。
轉念一想,此案發生在萬年縣境內,萬年的杵作也是積年的老吏,自己倒沒必要多此一舉。
“武順呢?”
“人在后院,我讓人叫她來,我們一起問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