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洛家新一代弟子中的佼佼者共事么……聽起來似乎也挺不錯的。
洛輕輕不光有能力,樣貌也是上乘之選,有這樣一名出眾的女子陪在身邊,之后的工作想必也會格外有趣吧?
“喂,你在傻笑什么?”一個充滿嫌棄的聲音打斷了夏凡的思緒。
“呃,”他回過神來,重新舀起一勺肉湯送到狐妖嘴邊,“我在想今后的事……不知你對京畿有什么看法?”
拜青山鮮有人涉足的緣故,狩獵小隊一下午可謂收獲頗多,在獵戶出身的“燕弟”帶領下,不僅帶回野兔獐子十余只,還幸運的抓到了一對山鹿,續上了百余名考生的晚餐。這碗鹿肉糜燉湯,也是他專門為恢復期的狐妖準備的。考慮到對方行動不便,自行進食容易撕裂傷口,他無視黎的抗議,索性一口一口喂起對方來。
狐妖碰到勺子后咧起嘴角,一副被燙著的模樣。
“啊……不好意思,”夏凡見狀拿回來又吹了吹,“現在應該好了。”
誰知黎看他的眼神更加古怪,簡直就像在打量一個非正常人一般。片刻之后,她才緩緩喝下肉湯,“為什么突然問上元的事?”
上元城正是啟國的大都,也是人們口中的京畿要地所在。
“也沒什么,就是想以后萬一去了那里會怎么樣。”夏凡攪了攪碗里的碎肉,“有人告訴我,士考名次排前的考生都會被分配進京畿的樞密府,不過作為王都,那兒的邪祟現象應該少之又少吧?養著大量方士,平時大家都閑著么?”
“我沒去過,不過聽師父說,上元看似宏偉繁華,暗地里卻到處充滿危險,能在那里扎根下來的方士,個個都不簡單。”
“危險?”夏凡訝異道。
“你不會覺得,樞密府是專門用來對付邪異的吧?”黎說到這里露出了一個譏諷的笑容,而這表情似曾相識——夏凡依稀記得,她之前提及‘樞密府遠比你想象的可怕’時也是這樣的笑容。“沒錯,大城市沒有亂葬崗,秩序也比小地方好上許多,但作為大啟權力的集中之地,上元又怎么可能風平浪靜?按我師父的說法,那里不止方士眾多,還有不少來自其他地方的能人異士,比方說飄洋過海來的求經人,西極之地的傳教者,周邊國家的訪問使團……光是監視他們,就夠樞密府焦頭爛額的了。”
“什么意思?”
“當敵人使用術法圖謀不軌時,如果上位者沒有相應準備,豈不是連反抗的余地都沒有?”
夏凡不由得一愣。
“擁有常人所不具備的力量,卻只用來對付邪祟,那未免也太浪費了。”黎瞇起眼睛道,“妖物害人是事實,數量卻不過零頭,真正殺人多的,總是你們人類自己,可你們偏偏還不自知。既然方士可以成為一柄利刃,那平時怎么使用武器,現在繼續怎么用,這不是一個很簡單的道理么?”
“之前你沒有來得及問我是怎么受傷的,我現在就告訴你好了。”她將與霸刑天交手的過程完整講述了一遍,“這個人就是我說的‘武器’,我能感受到他身上強烈的煞氣,這意味著折在他手中的人命沒有一千,也有數百之多。而此人還只是樞密府的一名鎮守,那些位居其上的方士,沾染的鮮血只怕比他更多。至于殺了多少邪祟,坐在上元城里的官員真的會在乎么?要我說……”
黎忽然頓住,因為夏凡已經將新的一勺湯送到了她嘴邊。
她惱怒的瞪了他一眼,最后還是乖乖張開了口。
“我剛才想得確實有些簡單了,不過這種情況不應該當作常態來看待。”夏凡為自己的族群申辯道,“人們總歸是想過好日子的,只要有人帶頭,世界總會變得越來越好。到那時就算手中擁有強大的武器,也會因為克制而不輕易施展出來。”
無稽之談。狐妖心里雖這么想著,但對方言談之間透露出來的莫名信心卻讓她將這句話收了回去,最后只是輕哼一聲,“說得你好像見過一樣。”
“我們不都這樣過來的么?如果毫無進步的話,現在人類應該還在樹上茹毛飲血吧。”
“希望你以后還能這么想。”黎不以為然的聳聳肩。
“我要是去了京畿的話……”夏凡稍作停頓,“你會跟我一起去嗎?”
狐妖先是沉默了下,隨后抖了抖耳朵,“放心,我沒有賴賬的習慣。那兒對妖而言雖然風險很大,但機會同樣不小——如果說哪里最適合關押一名青劍,恐怕也只有大都的樞密府了。只是……”
“只是什么?”
“你真覺得自己能在士考中名列前茅?”黎翻了個白眼,“恕我直言,憑你的實力,我沒受傷前用一條尾巴就能放倒你,光能說會道可沒辦法消滅煞夜中的濁物。之前讓你不要勉強,再等三年也無妨,結果你倒好,不止沒跑,還想著拿個頭名?先考慮下怎么樣才能在大荒煞夜中保住性命吧!”
等夏凡睡去,已是子時過半。
黎卻沒有睡著——這是她第一次在清醒情況下,和一名人類擠在狹小的房間中過夜。
對方在地板上重新鋪了套毯子與被褥,倒也算互不干涉,不過考慮到她是妖的情況,這么點距離已算得上不可思議了。
黎并不在乎人類的那點繁文縟節,什么男女授受不親那都是假正經,關鍵在于她和對方的身份差別。師父不介意她靠近,那是建立在雙方實力的差異上,可眼前之人并沒有穩壓自己一頭的力量,卻睡得頗為安穩,簡直有些不可思議。
然而說到不可思議,她自己又何嘗不是?決心要向樞密府復仇,卻和立志考入樞密府的方士共處一室,還堂而皇之的接受了對方的照顧。
究竟是哪里出了問題?
她一時百思不得其解。
直到窗外的月光照在那只盛粥的空碗上時,狐妖的目光也跟著一同凝滯住了。
腦海中浮現出的,是夏凡向勺子吹氣的情景。
真的有人會對妖做到這一步嗎?
不對……沒人會這么做,除非對方并沒有把她當作妖,或者說異類來看待。
黎心中忽然隱隱浮現出了一個答案。
她驚訝的發現,從見到夏凡的第一面開始到現在,他似乎都沒有表露過出一絲排斥感,就好像他和自己并無什么本質不同一般。
這也是當時她會覺得對方“不正常”的原因——哪怕是師父,亦不會做到如此地步。至少她能感受到,在師父眼中她依然是異族,是非人者,和人類有著天壤之別,所以才會反復教導自己,不要輕易靠近其他人。
可夏凡沒有,他望過來的目光總是稀松尋常,這份“尋常”甚至令黎有種自己被無視了的錯覺,以至于短暫忽略了它本身的不合理性。當她回想起來時,才意識到這有多么難得。
仿佛對方不是第一次和妖相處,而是已經歷過千百次類似的場景。
但偏偏在他口中,自己又分明是他見到的第一只妖。
未曾接觸,卻習以為常,這和生而知之已有幾分相似。只是……世上真的存在這樣的事嗎?
兩天時間并不算長,第七日下午酉時,剩下的考生都已聚集到青山鎮中央,準備迎接士考的這最后一道難關。
夏凡登上旅店頂層——此處的頭號廂房由于視野極佳,因此被改成了“防御指揮所”,站在窗邊便能將小鎮的情況盡收眼底。
這時差不多六點左右,正值太陽落山之際,其紅橙色的余暉已染紅了半片天空。連綿至目力盡頭的青山也不復郁郁蔥蔥,大片陰影散落在山腳下方,宛如提醒著夜晚的到來;加上遠方歸巢的飛鳥以及嗞呀作響的蟲鳴,一切仿佛都和平常沒什么兩樣。
“看著這平和的美景,我有時候真會覺得是自己推斷錯了。”洛輕輕第一個注意到了夏凡的到來,放下手中的卷宗走過來說道。
他總覺得自打那天演講之后,洛家天才對他的態度變得主動了許多。
“錯了不是更好嗎?手握靈火之源就已經等同于合格,安心等到明天就行。”夏凡故作輕松道,“至于這座小鎮——以樞密府的權勢,應該不至于讓我們來賠償拆遷損失吧?”
所謂的平常并不包括小鎮本身。
經過一番改造后,青山鎮的內圈已連成一體,比起一般的堡壘,它甚至連個“城門”都沒有——唯一的進出通道在狩獵組完成最后一次捕獵后就徹底封死,從理論上杜絕了敵人一擁而入的可能。當然,從另一個方面來講,它也斷絕了考生臨陣脫逃的想法。
而外圈的房屋則被拆得七七八八,用一片狼藉來形容都不為過。
聽到賠償損失的說法,洛輕輕忍不住露出了笑意。
“我不得不承認,你的計劃很不錯。”跟著洛輕輕過來的是斐念,作為斐家子弟的帶頭人,他對留守方案的態度與方家截然不同——或許是出于對方家搶先占據井道的不滿,又或是想在監考官面前展現斐家的實力,他不止主動參與到防御決策中來,還承擔了不少守備任務。“井道雖然會限制邪祟,但也會限制我們。如今放到地面上來,大家不僅能居高臨下占據地利之優,還可以靈活輪換,以強擊強,無論從哪一方面都比縮在地下要好太多。”
“夸我的話可以等到明天再說,”夏凡笑了笑,“安排大伙修葺些東西我還算有點經驗,但率隊迎敵就不是我擅長的了。能不能成功撐到明早,關鍵還得看兩位的指揮。”
“放心吧,這正是斐家所擅長的。”斐念正準備再說些什么時,一個短促的驚呼聲打斷了三人的談話。
“快看青山方向!”
這聲提醒頓時將廂房里所有人的目光都引向了窗外。
夏凡也不例外。
只見群山間不知何時冒起了層層白霧,宛若大雨之后樹林間升騰的水汽——只是它絲毫沒有輕盈的感覺,也不反射黃昏的余暉,仿佛和這世界毫無關系一般。
在霧氣的擴散下,青山輪廓很快變得模糊不清,接著是遠處的密林與山道、茅草屋和街巷。
短短數刻鐘,小鎮中心周圍已是白茫茫一片,連那些百步開外、被拆得破破爛爛的房屋,都變得若隱若現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