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1:徐冽篇之十一 平昭十二年的九月里,虞令貞病了一場。
人說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他這場病,真是應了這句話。
起初病情兇險,最厲害的是不知他因什么緣故突然發病。
趙盈把他養到了九歲,才敢稍稍放心。
打小虞令貞算不上是金貴養大的孩子,趙盈真是叫他胡打海摔,想讓他長得更結實一點,省得他做個稍稍一碰就要碎的瓷娃娃。
九年時間里,虞令貞頭疼腦熱的時候都很少。
他自幼跟著徐冽習武,身體底子比同齡的孩子不知好多少。
這場病,胡泰卻瞧不出個所以然。
胡泰行醫大半輩子,三十年的時間都貢獻在了這禁庭中,他都查不出所以然,趙盈的心就涼了半截兒。
應該,可能,或許。
那段時間里,趙盈聽的最多的就是這樣的詞。
而胡泰以往少有這樣的話。
他大多都十拿九穩才開口。
幾次三番用這樣模棱兩可的話來回,可見是真的沒譜兒了。
趙盈搬到了披香殿后面抱廈改出來的小佛堂去住,朝是照舊上,就是總心不在焉,朝中大小事務基本都是宋昭陽替她料理處置,她一門心思全在虞令貞身上。
朝臣也不勸。
當年虞令貞才一出生,襁褓之中,就被冊為趙王。
這是皇上膝下的長子,格外受寵些,是正常的。
再往后幾年,他們也看明白了。
皇上當初說什么也未必就是這孩子將來繼承大統,那不過是為了堵住他們嘴的說辭而已。
這幾年時間,要真想再添個小皇子,哪怕是小公主呢,也早就該有了。
可皇上的肚子一如既往的平坦沒動靜,壓根兒就沒打算再要個孩子。
趙王殿下,就是他們未來的新主子。
只是這姓氏的事情,已經上過玉牒定下,且當年他們也妥協了,如今自然沒什么好再拿出來說嘴的。
也只能認了。
何況皇上早就不是剛登基三五年時還需要穩定朝局的皇上了。
虞令貞這一病,不知牽動了多少人的心。
而徐冽,就是在那個時候,搬去玉安觀的。
玉安觀后山腳下的菜園子自從當年山崩被砸塌了不少,毀去大半后,就再也沒有重建起來。
一直到趙盈御極,玉安觀是愈發香火 鼎盛,幾成皇家道館一般的存在,京畿附近無論是達官顯貴還是平民百姓,無不前往供奉香火。
徐冽自己本人是不太信這些,不過這十幾年的時間,他每年都會抽出些時間住在道觀里。
為了趙盈,也是為了虞令貞。
原本徐冽對這些真不在意的。
是突然有那么一年——趙盈登基的第四年,虞令貞剛滿一周歲。
寒冬臘月里,上陽宮正殿外檐下懸了好多掛冰凌柱子,晶瑩剔透。
下過一夜的雪后,整座宮城的紅都被掩在純潔的白色下。
虞令貞還走不穩當,得要人扶著,走累了小手一撲才要人抱。
那時候他特別黏著趙盈。
那天趙盈下了朝回上陽宮,正好虞令貞才睡醒起來,她帶著孩子出門玩兒雪,一整掛的冰凌從屋檐砸下來,緊挨著虞令貞的鞋尖兒。
那冰凌的尖銳程度,要真是砸在頭上,后果不堪設想。
從那天起,徐冽就開始知道什么叫怕了。
昔年他征戰沙場,回京后才知道,他大嫂在他出征的大半年時間里,吃齋念佛,一天里有大半時間都泡在小佛堂,為他誦經祈福。
說上陣殺敵,雖然是保家衛國,然而一雙手終究沾滿血腥,殺孽太重,還是要誠心求得佛祖庇佑,方能稍稍洗去他身上的罪業。
知道他不信這些,所以也不奢求他自個兒到佛前去跪一跪,只好她做阿嫂的代勞了。
徐冽動了心思,突然想起這些往事,第二天就搬去了玉安觀。
剛開始那兩年他不會搬去太久,畢竟才剛剛掌握禁軍,他仍要坐鎮宮城,才能叫人放心。
后來時間就長了。
從半個月到一個月,即便沒有他在,禁軍也不會出什么亂子。
趙盈是在某個深夜,月兒羞紅臉,躲入云層后,她窩在徐冽懷里,才從他嘴里問出實話。
之后就叫人索性把玉安觀原來的那個菜園子整改修葺,建了五間廂房,寬敞又明亮,單給徐冽住的。
這天徐冽等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其實也不能這么說。
那畢竟是他長嫂。
且還是一向對他極好的長嫂。
徐冽忙把人迎去了正堂屋里。
即便是在這道觀里,他屋里的茶也仍是宮里送過來的極品貢茶。
柳氏見狀,到了嘴邊的話,突然又不知道怎么說。
她一向是溫柔到 了極致的人,總是眉眼彎彎,能掐出一兜的水來。
“阿嫂是來觀里還愿的嗎?”
他這位大嫂,最早只是信佛。
后來為了給他求神拜佛,是佛也信,道也信,用她自己的話說,誰能保佑得了他一世安康,她便信誰。
倒沒有了從前的那股子虔誠。
柳氏搖頭說不是:“知道你為了趙王殿下的病情著急,搬來觀里住,我在家熬了雞湯,來看看你。”
她噙著淡淡的笑意,把早放在徐冽面前的那盅湯又往他面前推了推:“觀里粗茶淡飯,知道你是為了趙王殿下好,但自個兒的身子也要仔細著,偶爾吃一盅雞湯是不妨事的。
我熬了幾個時辰,你可別叫我再帶回去,不像話。”
徐冽便只好說好。
只是柳氏眉目間雖然坦蕩一片,他還是有些預感,稍稍抿唇,去開了那盅湯。
香氣撲鼻而來,白瓷小勺拿在手里,在湯里舀了兩下,喝了兩口,才重把勺子放回去,抬頭看柳氏:“阿嫂特意來看我,是不是還有別的事情?”
虞令貞的病情,宮里每天都會有人到玉安觀來告訴他,自然不會跟虞令貞有關。
柳氏果然面露危難之色。
徐冽眉心一攏,心里又隱有了數:“阿嫂……”
“你先聽我說完。”
柳氏還沒開始說正事兒,先嘆了口氣:“我原說不來的,可你大哥不肯死心,還是想叫我來跟你說一說。
六郎,你都這么大了,你看別人家這個年紀的郎君,做了一家之主,哪個不是兒孫滿堂了的?
你的心思,早些年跟我們說的很清楚,我跟你大哥……
你大哥總是不放心你,我們肯體諒,可到底不放心不是?
如今我還能替你操持些,顧著你一些,但以后呢?要是哪天我跟你大哥都不在了……”
“阿嫂,別說這個。”徐冽這些年越發聽不得人說生死。
說起來也好笑。
他年輕時候是戰場殺伐的將軍,生死本是最尋常不過的事。
如今竟聽不得這個了。
柳氏無奈嘆了口氣:“總之,這身邊還是要有個人不是?
你心有所屬,跟皇……那位,也算是圓滿。”
她說的隱晦。
所謂圓滿,指的是虞令貞。
有了孩子,便算是圓滿吧。
“有個事兒,你住在觀里,可能還不知道,我 跟你大哥一聽說,就有了這樣的心思,只是我思來想去,恐怕你是不肯,你大哥不死心,非叫我再來試著勸勸你。”
徐冽終于催問道:“阿嫂,你跟大哥又看上了誰家的女郎?我早過而立,外頭人傳我身有隱疾,還有傳說我乃是個斷袖的,所以這么大的人了也不正經娶妻,誰家好姑娘肯嫁我啊?”
“是辛家的姑奶奶……”
辛家?
辛程的那個辛家?
柳氏說辛家姑奶奶,而非辛家姑娘。
這里頭區別可就大了去。
看來他搬來道觀的這半個多月,確實是發生了一些他不知道的事兒。
柳氏見他沉默,便解釋道:“是國公爺一母同胞的親姐姐,你知道的,辛家的大姑奶奶早年是嫁了弘農楊氏的,楊家百年望族,鐘鳴鼎食之家,同辛家自然是門當戶對。
和離啦。”
后頭那三個字,柳氏是刻意壓低了聲音的:“那位大姑奶奶如今就住在京城,住在國公爺府上呢。
這事兒滿京城沒有不知道的了。
說是她夫君養了外室,背著她,偷偷的,養了十好幾年啊。
而且那外室出身實在是不堪說……青樓里的姑娘,我不是說青樓的姑娘都不好,只是辛家的姑奶奶,如何肯與那樣的人同住一個屋檐下?
事情鬧開,楊家那個也是個不爭氣的東西,一把年紀,居然破罐子破摔,不說打發了外室,反倒要把人接到府中,抬做姨娘。
他跟那外室,生了兩子一女,這些事情,竟把辛大姑奶奶瞞的嚴絲合縫。”
說起來,柳氏不免就嘆氣的:“那辛家的姑奶奶,又哪里真是柔婉可欺的,自年輕時候起,也不是沒手腕的人,楊家那個能把這種事瞞了她十幾年,她真是一點兒不知道。
那三個小的,就在她眼皮子底下,安排的明明白白。
辛大姑奶奶這枕邊人,也實在是厲害。
她一怒之下,便要和離。”
和離這么大的事情,她之前竟也沒有知會辛程知道嗎?
不過那是人家家事,跟他沒關系,徐冽也懶得探聽。
只是看樣子,他大嫂是把這些內情都打聽清楚了,才來找他說的。
所以,她和大哥看上的,是辛家那位大姑奶奶了?
徐冽對那位辛大姑奶奶一點兒興趣也沒有,了解也不多,只是算起來,她應該比他還要年長幾歲。
他有些無奈:“阿嫂,就算 人家和離了,跟我也……”
“不是的,你聽我說呀。”
柳氏一聽他開口,就知道他又是那些拒絕的說詞,翻來覆去,不會有個新花樣。
就像她跟大郎,規勸的話,一樣沒有任何新意。
“我跟你大哥想著,那位大姑奶奶這樣的性情,連和離都是自己做了自己的主,還能拿捏得住弘農楊家,真就點頭答應了和離。
而且更嚇人的是,她長子膝下的一雙兒女,還叫她把小女兒帶來了京城。
她說上了年紀,受傷一場,唯獨舍不下小孫女,非要把孩子帶走。
楊家若然不肯,即便她離開楊家,到了京城,也是要到皇上跟前去告御狀的,到時候可就不是把小孫女接到京城那么簡單的事兒。”
她咂舌:“實在是豪爽經巾幗啊。知道你心有所屬,那位大概是心下無情……”
徐冽明白了。
所謂搭伙過日子,不外如是。
可真有他大哥大嫂的。
跟辛家的姑奶奶搭伙過日子,虧他們想得出來啊!
“這些辛程知道嗎?”
“你大哥怎么敢先去跟國公爺說。”柳氏終于白了他一眼過去,“而且總要先跟你商量好。國公爺就算不肯,這到底也是大姑奶奶自己的事,你肯答應,她若也愿意,自然也能成事兒,用不著跟他說。”
“看來你們也知道,辛程不會答應。”徐冽忍不住扶額,“阿嫂,我如今這樣就很好,咱們當年不是已經說好了嗎?”
他一見柳氏還要開口,忙就先攔了:“真的算了。”
徐冽其實是有些哭笑不得的:“再說了,阿嫂,人家國公府的姑奶奶,能看上我這樣的人?
不是我妄自菲薄,實在是辛大姑奶奶這幾十年風風雨雨,什么人沒見過啊?
這種事情,我聽來都覺得不可思議,何況拿去跟人家說?
她跟楊家郎君和離,可以回河間府,可以到京城來找辛程。
她親弟弟城承襲國公爵位,做了河間府辛氏的家主,她親生的兒子,將來是要繼承楊氏的,女兒又嫁高門,她那樣的人,打小金貴,一輩子到頭只怕都不知道什么叫委曲求全。
她就是孤身一人,后半輩子也無憂無慮,為什么要跟我攪和到一起,還要聽天下人的酸言酸語,背地里指指點點說些難聽話?”
他說到后來,又失笑搖頭起來:“阿嫂,我知道你跟大哥這十幾年來,都在替我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