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六十章替身 京城里變了天,內廷的貴人們死的死,走的走,老百姓的日子雖說是照常過,可那層陰云,到底是又籠在上京上空了。
但不管怎么變天,年關還是到了。
今年的除夕宮里沒有設宴。
先帝新喪不久,趙婉往封地,趙姝帶發修行,對外宣稱的是趙澈因先帝駕崩后,腿傷發作,又在惠王府中鬧了一場,如今大病不起,臥床見不了人,已然起不了身了。
宮里頭還有什么可喜慶的呢?
都沒了人了。
趙盈在清寧殿里坐了很久,緩緩起身,踱出了殿外。
揮春和書夏忙領了小宮娥跟上去。
卻發現她一路往集英殿的方向去的。
兩個丫頭面面相覷,根了半天,書夏才叫了聲皇上。
趙盈深吸口氣:“想想前兩年除夕時是個什么光景,如今自己登高臺,好像才明白,為什么皇帝總喜歡動不動的就搞個宮宴,要么傳宗親相伴,要么令百官相陪。”
這內廷,的確是太冷了,偌大的清寧殿中,也太孤寂。
都說孤家寡人,這話一點不錯。
她不是皇帝的時候,每逢過年,等到過了初五,還能放縱放肆的出宮去,到舅舅府上住上三五天,也感受感受外頭年節的氣氛,不必困坐宮中,那會兒也沒人管著她。
如今不成了。
她是天子,天子該有威嚴,君君臣臣,她心里頭不把這些當回事,朝臣卻格外當回事。
今日出趟宮往尚書府小坐,明兒就有御史上奏,那些言官可上諫天子的,反正就是指責她不該如此任性妄為。
這算什么任性妄為啊?
跟自己親舅舅親近,管他們屁事。
狗拿耗子多管閑事,一天天也是吃飽了撐的簡直沒事做,就盯著那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兒,今兒一道奏本,明兒一道諫書。
怪不得趙承奕那時候連御史言官也殺,活該。
書夏垂下眼皮:“皇上若是覺得宮里冷清,明兒不妨請了大姑娘還有常恩王妃與明康縣主她們進宮來說會子話,年下雖然休了朝的,但縣主領著御前二品女官的差事,可上朝堂,可入后宮,宮里好些事兒原就該縣主管著才對。”
姚玉明和唐蘇合思那還是算了吧。
一個是混不吝,一個是根本就沒譜。
何況大過節的,把她們兩個都傳召進宮,淮陽郡主和趙乃明還不找上門來要人的?
這內廷寂寞,她也不想叫表姐進來。
宮城里頭是最不養人的地方,老是進宮做什么呢?
怪沒意思的。
趙盈背著手,人卻沒有再往前走。
遠處李寂掖著手匆匆而來,又在不遠處停下來,沒靠近湊上前。
趙盈回過身看他:“大年下給你們放了假,怎不去同底下的人一塊兒熱鬧,跑到朕面前做什么?”
李寂看她好像興致不高,臉上當然不敢再有笑容,貓著腰只回話:“徐將軍要面圣,這會子在宣華門外候旨,等皇上傳召呢。”
徐冽?
趙盈眼皮跳了兩下:“他來做什么?今兒是除夕,朕不處置朝政,去叫他……”
算了,他是有心的人,也是孤獨的人。
徐家還有徐照在,人家一大家子親親熱熱的過除夕,他又去不了。
自己一個人守著個空蕩蕩的將軍府,比她在宮里也沒好到哪里去。
因為了解了她的清冷,才這個時辰叫開宮門。
也就是他了。
當值的禁軍都是他親爹一手栽培的,當年北國與南境兩場戰事時,朝野上下還有誰不知道的,徐照就是個刀子嘴豆腐心,把這個兒子放逐出徐家,心里卻比任何人都要惦記。
夤夜叫開宮門,等同謀逆,禁軍當值的侍衛們可自行將來人拿下,就是當場誅殺也不算有罪。
反正沒人敢在這個時辰輕易叫開宣華門。
趙盈話音收住,兀自笑起來:“李寂,你去一趟,領徐將軍到上陽宮去。”
李寂低垂著的頭顱差點兒就抬起來了,生生忍住。
上陽宮的位置,其實在前朝與后宮相之處,但總的來說還是算禁廷內宮的。
先帝留下來的那些美人才人都挪到了別宮去頤養,馮太后居于未央不出,后宮說起來是沒什么人了,但這進內廷回話……
他什么也沒敢說,應了個是,又匆匆退開了。
上陽宮燈火通明,像極了趙盈剛剛轉醒的那個夜晚。
宮燈長明,她叫人挪了貴妃榻在廊下吹冷風。
徐冽進宮門,遠遠地就先看見廊下的趙盈,穿的也單薄,連披風都沒有,只在腿上搭了一條白兔子毛制的毯,手里有個云錦罩子罩著的小火爐。
他先嘆了口氣,才提步上前去,又在臺階前站定,倒很恭敬的拜了禮:“參見皇上。”
“你吃不吃冷酒?”
徐冽直起身來,徑直搖頭:“冷酒吃多了傷身,何況是這寒冬臘月里,皇上也不該吃。”
“你好放肆。”
然后就沒了后話。
趙盈在看徐冽,徐冽也在看他,然后兩個人不約而同的放聲笑起來。
等笑過一場,趙盈招手:“知道你最愛惜自己,從不肯吃冷酒,早叫人去熱著了,還是今年年初我自己釀的,回宮的時候埋在了上陽宮那顆桂花樹下,今夜你進宮,我才讓人去啟出來。”
“那臣有口福了。”徐冽笑著往她身邊坐過去,“本來以為皇上會傳宋大姑娘她們進宮相陪,不然臣早就求見,也不會等到這個時辰。
方才在宣華門外,若不是臣身手了得,今夜可能也見不著皇上了。”
知道他是在玩笑打趣,趙盈橫去一眼:“他們敢傷了你?沒事兒,等明兒我就下道旨,將今夜宣華門當值的侍衛統統責了,給你出氣。”
小宮娥正好送了酒上來。
趙盈剛要伸手,徐冽已經替她倒了一杯,又端起酒杯遞到她面前去:“其實今夜統領府,給臣送過帖子。”
“是嗎?”趙盈接酒杯的時候,順便望去一眼,“怎么不去?”
“覺得有些可笑吧。”
徐冽已經執盞一飲而盡:“我也姓徐,但帖子上說的是,邀我至統領府一同守歲過年,是邀,邀請外人的邀。”
趙盈瞇了瞇眼:“不是說不惦記嗎?”
“平時倒是真不惦記。”徐冽長舒口氣,發現這酒一點兒也不烈,一杯下肚,舌尖反而殘余甘甜,有點像是……
他眉心也攏了下:“我以為皇上不會釀這個酒。”
那是她母親釀出來的酒,她怎么可能不會。
前世不釀是因為她那時候始終覺得這是母親和趙承奕之間的回憶,她雖然會,卻也不敢打破這份兒回憶。
重生回來,知道了真相,只覺得趙承奕手上那幾壇酒,實在是可惜了。
他不配唄。
現在塵埃落定,她也給爹娘報了仇,當然要自己釀些酒,緬懷也好,安慰自己也罷,她還準備給尚書府送兩壇子過去呢。
“我平日里也不想喝這個酒,越是到年下,越是想著,從二十五就休沐不朝了,我每天都會自己喝兩杯,可惜了我母親宮里從前那樣好的紅梅都被砍了去,不然今夜能引你去賞梅。”
趙盈往榻上靠過去:“不過明年就好了。明年有宮宴,熱熱鬧鬧的,就到后半夜了。”
徐冽笑而不語。
怎么會到后半夜?
宮宴散后,她還不是孤孤單單一個人,守著冷冷清清的清寧殿。
“明年臣還能這時辰進宮來跟皇上說話嗎?”
趙盈嘖聲:“你如今怎么也學得得寸進尺?可見果然是不要同辛程走動太多,平白叫他帶壞了。
前兩天我叫奉功把他女兒抱進宮來見見,他也是一番無賴說辭,如今倒敢駁我了。”
徐冽心下咯噔一聲。
趙盈見他半天都沒吭聲,斜著眼風又掃量去,便嘆了口氣:“問吧。”
她一面說,一面擺了擺手。
揮春和書夏兩個便退遠了一些。
底下的小宮娥本就不敢近身來服侍,一時間周遭便沒了人。
冷風簌簌,趙盈今夜的妝很淡,小臉兒凍得有些發紅。
徐冽還是猶豫了很久:“皇上不冷嗎?挪去殿內說話吧。”
“吃著酒容易上頭,吹吹冷風醒神,你問啊,辛程可從來不這么磨磨唧唧的。”
自從表姐松了口,他眼看著要得如花美眷后,仗著有表姐這層關系,在她面前就更不這么吞吞吐吐了。
有什么就說什么,好在還有個分寸,不至于口無遮攔。
徐冽眼角抽了抽:“皇上是怕臣荒唐,還是怕克制不住自己?”
趙盈那股勁兒登時就醒了:“徐冽。”
她咬重話音,徐冽才無奈一撇嘴:“皇上今夜怎么不傳燕王世子入宮呢?”
他也是明知故問,還非要聽她再親口說一回。
從前堅定不移的那顆心,也不知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就動搖了。
她跟趙承衍說過,畢竟當初是先欠了趙承衍一個天大的人情的。
這江山是趙承衍幫著她從趙承奕手中奪來,她雖覺得奪的痛快,但終究是奪了趙家天下,有些事,趙承衍那兒少不得要說上兩句。
趙濯到底該不該做她的繼人,她已經沒有那么篤定了。
可以是趙濯,但她也大可自己生一個。
懷胎十月是辛苦,月子里不能挪動不能勞累,滿打滿算少說一年之久,她得提前把朝堂與軍中一切都布置妥當,且又少不得舅舅為她勞心勞力,擔起這個重任。
“我一直都在想,到底要不要這么麻煩,到現在也沒想好。
既然沒想好,就且先冷著吧。
橫豎我還年輕,也不急于一時,才剛剛登基,怎么就要考慮儲君人選?
現在老是把趙濯頻繁的接到宮里,外頭的人心里不定怎么想,我不想等到真的考慮好了,再來修補這個麻煩,索性叫他在燕王府待著吧。”
趙盈抽了抽身上的毯子:“我這個年紀上了位,執掌天下做女帝,膝下無所出,來日的繼人,的確是個麻煩。
懷胎十月,一朝分娩,鬼門關前走一趟,好與不好,朝中都可能掀起一場風波。
要是到三十歲的年紀,膝下有子有女,就像武后那樣,倒也沒這么頭疼了。”
“其實現在也不必頭疼的。”
徐冽笑吟吟的盯著她看。
趙盈被那樣的眼神看的毛骨悚然:“打什么壞主意呢?”
“皇上要是想留個自己的孩子,臣替皇上想了一個極好的法子。”
趙盈倏爾皺眉:“大過年的,不想罵你,我玩笑你兩句,你可別真的學辛程,御前胡言亂語,我可把你趕出宮去。”
“那皇上要不要聽一聽?聽完了,再決定要不要把臣趕出宮?”
他是鐵了心了。
這么上趕著……
趙盈冷了冷嗓音:“徐冽,就算我想留下個自己的孩子,天下之大,可選的人何其多,也未必是你。”
“對啊,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皇上要留子嗣血脈,既然誰都可以,那臣怎么不成?
臣自問長得還不錯,體格也健壯,都這個年紀了,還是清清白白的身子,難道比別人差在哪里了嗎?”
“你——”
趙盈拍案,徐冽先誒了一聲:“皇上別惱,臣是與皇上說正經的。”
她攏眉不語,大有今夜不再理會他半句話的架勢。
徐冽滿眼無奈,更有寵溺:“皇上就沒想過在朝中放一個替身,自己挪到別宮將養,等到孩子降生,一切歸于原位不就行了嗎?
朝中有宋大人,還有我們這些人,無論是朝堂還是軍中,只要提前布置周全,就絕不會出紕漏。
只要那個替身,是心腹可靠之人,一年的時間而已,再譬如有一個多月是稱病的,有兩三個月去往泰山封禪去的,其實一年到頭,在太極殿上坐著的日子,真沒幾個月。
朝中文武大臣也不是日日近皇上身邊當值,既不熟悉,便認不出皇上。
臣甚至替皇上考慮的極周到。
宋大姑娘就不錯,明康縣主也成,尚書府上少夫人也不是不可以,反正她整日深居簡出,除了內宅,往來最多也就是侯府,別人家的宴本來走動就少,要真給皇上做提前,頭前幾個月索性一概推辭不赴宴,一年不露面,隨便扯個謊就敷衍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