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六章想見趙濯 趙盈難得去了清寧殿。
昭寧帝的情況比他剛轉醒那會兒好了不少,至少眼下自己挪動有了力氣,抬手叫人,甚至再撐著些力氣非要挪著下床也不是不能夠。
但他很聽話。
胡泰說他這個病要臥床靜養,他就真的一次都沒下過床。
從趙盈監國攝政,她把昭寧帝軟禁在清寧殿,馮皇后和孫貴人真的一次也沒有再到清寧殿服侍過。
昭寧帝好似無所謂,對后宮的妃嬪,哪怕是與他少年結發的中宮皇后,他也全然不在意的。
她們心里沒有他有什么要緊,反正他這輩子心里頭除了宋氏,也沒有旁人半分分量。
趙盈進殿那會兒孫符才服侍著昭寧帝吃過藥。
藥苦的厲害,昭寧帝卻不肯吃蜜餞,每天吃過藥頂多喝兩口茶漱漱口。
那樣的苦澀始終縈繞在他舌尖,一路澀入心頭去。
孫符見趙盈來,收拾了藥碗貓著腰往外退。
趙盈就在床尾的圓墩兒上坐下去,目不轉睛盯著昭寧帝打量了許久。
他是直等到趙盈挪開視線,才笑著問她:“在看什么?是不是想著,父皇從前那樣偉岸,現如今一病不起,只能窩在這床榻上,行動舉止都受你轄制,這種感覺,也挺奇怪的?”
趙盈皺了下眉頭。
昭寧帝笑意愈發濃郁:“其實先帝病重那兩年,我監國攝政,不止一次起過這樣的念頭——把他軟禁在清寧殿中,斷絕他與外界一切往來,這朝堂是我的,天下也是我的。
名正言順上位,繼承大統,跟你使這些卑劣手段,是有區別的。
軟禁天子,天下無出其右,是不是?”
原來他從年輕時候起就是個變態。
趙盈還以為他是自從母親……也不對,她從前以為昭寧帝是因為對母親愛而不得,才漸次瘋狂,自損忠臣良將,強占臣妻,慢慢走上了變態這條路。
她還真是低估了昭寧帝。
不知道先帝在天有靈,若知曉他年輕時候曾有過那樣的心思,會不會后悔,當年在他一出生時沒有立時掐死他。
昭寧帝那些兄弟之中,包括趙承衍在內,沒有誰會比他做的更差。
但他卻是最狠辣的。
“云貴出事了。”
趙盈深吸口氣,并沒有打算理會昭寧帝那些莫名其妙帶著試探的話。
她后來又嘆氣:“是舞弊案。已經死了的姜承德難逃干系,可是死人不作數,姜家是滿門抄斬,總不可能再去追究死人罪過。
但我心里很清楚,恐怕朝臣心中也有數。
昔年姜承德為禮部尚書,主持會試,前年會試時,他又為學子座師,但是沈殿臣呢?還有朝中三省六部那么多的人——”
趙盈聲音戛然而止,抬眼望去,昭寧帝卻面不改色。
她不免嘖聲咂舌:“您好像一點都不感到意外。”
“水至清則無魚,早晚的事。”昭寧帝點著自己的手背,“你監國攝政不足一個月,云貴科考舞弊就鬧到了臺面上,你覺得是因為什么?”
“自云貴走出來,往京城告狀的那些學子,是從去年九月就動身的。”
不過昭寧帝這樣提點,她也回過些味兒來。
兩年前她入了朝堂,用了不到一年的時間站穩腳跟,雖然那時候還不能夠在太極殿上呼風喚雨,但是她用了一年的時間就扳倒劉家和孔家,站在了足以和姜承德相抗衡的位置上,已經十分難得。
云貴學子,寒窗苦讀,或許有些苦讀書,只讀書的迂腐人,卻也一定會有出謀劃策鬼點子多的明白人。
科舉舞弊,禮部首當其沖,這么大的把柄送到她面前,她斷不會輕易饒過姜承德。
她要在太極殿上咬死姜承德,拉下趙澄,就總要還云貴學子一個公道。
是以若說還有人能夠為他們討個說法,放眼天下,也只有她趙盈一人。
趙盈垂下眼皮,沒再說話。
昭寧帝見狀,便知她會意,才又繼續道:“你現在打算怎么辦?”
“我把案子交給舅舅了,他既是吏部尚書,又是內閣次輔,讓他去擬個章程出來,以云南為最重,派欽差前往查察,令云南總督和貴州總督輔佐欽差查明真相,還叫玉堂琴同行云南,免得云貴學子蹬鼻子上臉,或是一味不信任朝廷。”
昭寧帝始終神色如初,即便是聽了這樣的話,也沒動一動眉頭:“此案過后,你打算叫沈殿臣去朝?”
趙盈覺得為難之處,也正在此。
她也是鬼使神差,才會到清寧殿來見昭寧帝。
他是仇人,血海深仇,她才會跟昭寧帝走到今天。
但是她在昭寧帝膝下長到十五歲,從前十五年,總有感情牽絆。
她對昭寧帝下了黑手,可朝中遇到事情,又沒忍住,到他面前來問詢。
事實上這些事情,趙承衍也能為她答疑解惑。
并不是非昭寧帝不可的。
“朝局并不穩,我是知道的。姜家出事之后,人心惶惶,現在朝廷里最需要的是穩定,而不是大清洗。”
趙盈抬手捏眉骨:“沈殿臣做了十年內閣首輔,在朝為官更是幾十年。
劉孔姜三家皆有大罪在身,尚且不能把他們在朝中勢力連根拔起,何況沈殿臣呢?
您在朝中主持大局的時候,幾次三番駁了他的面兒,有意收內閣權柄轉交六部,我那時候就在想,您究竟是想廢黜內閣,還是廢黜沈殿臣。”
她灼灼目光又定格在昭寧帝身上。
昭寧帝倏爾笑出聲來:“沈殿臣這個人,既忠且奸。
他做到內閣首輔那個位置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十年光陰,光陰似箭,永嘉,你覺得他能不能秉持初心,忠君體國呢?
朕過去十年一直都在思考這個問題。
朝中無論何人,出了何等的事,他似乎總是想要粉飾太平。
這大齊江山,究竟是真的太平,還是一貫被他粉飾出來的假象呢?
朕困坐宮城中,很難有微服私訪的機會,便不得而知。
時間久了,你覺得如何呢?”
其實在這件事上,除了太子猜忌,也的確有沈殿臣的僭越。
他本該是朝中最賞罰分明的一個人,替天子周全百官。
可他每每替人兜搭,這里頭又究竟是不是在替他自己周全,誰又說得好呢?
他看似持身中正,不偏不幫,自成一黨,與眾人皆無黨附,實則又不然。
“你舅舅,朕不止一次動過心思,要提他入閣。
無論沈殿臣還是姜承德,都非長久可用之人。
昔年朕總想著,將來你那三個兄弟,無論誰上位做了太子,都很難在短時間內降服得了沈殿臣。
姜承德就更不用說了。
是以你舅舅入內閣主事,最合朕心意。
只是可惜他履歷上不夠清貴,出身上也始終差了一截,朕再怎么有心抬舉,到底勉強了些。”
他再去看趙盈神色,無奈搖頭:“朕說的不是事實?”
好像自從他沒有了從前那樣的心思后,真就把自己當成晚輩一樣在教導。
或者說,當成女兒吧。
愛屋及烏,昭寧帝做到了極致。
但又有什么用。
趙盈別開臉:“是事實,所以后來您一度削弱內閣權力,是想叫朝臣心里認為,內閣再不是從前的內閣。
到時候您要強行提了舅舅入閣,好將來頂了沈殿臣內閣首輔的位置,朝臣也不會再說什么。
畢竟內閣權柄移于六部,沒有了那莫大權柄,誰又會愿意貿然去得罪舅舅這個吏部尚書呢。
您深謀遠慮。”
“所以你一上位,還沒把內閣打壓到極致,就急著抬舉宋家和你舅舅,到底是年輕,太心急了。”
昭寧帝一面說,一面搖頭:“不過你都監國攝政了,這也是早晚的事,朝臣心里也有數,仔細想想,便也無妨了。”
他說了這么多,內中深意,其實早已經言明。
“您的意思,我心里明白了,您安心養病,我先出宮了,得了空再來看您。”
趙盈緩緩起身,如今連行的禮都算不得周正,昭寧帝似乎想叫住她,她卻沒有理會,頭也不回的出了門去。
從清寧殿出來的前一刻,把為虞氏平反的事告訴昭寧帝的沖動在腦海中一閃而過。
趙盈也真的駐足回眸,唇角抽動的下一個瞬間,生生忍了回去。
她要等到為虞氏,為她父親,平反冤案之后,親自來了結昭寧帝性命,再告訴他,她是虞氏后人,她叫虞盈,她用他給的權力和恩寵,為她的父親平反沉冤,令虞氏滿門光耀。
出了清寧殿,李寂守在殿外。
見她出門,跟上來幾步,端的是要送她下玉階的架勢。
直等到下了玉階,四下無人,趙盈也沉聲問他:“你有事兒?”
“貴人前兩日打發人來問奴才皇上近況如何,師傅叫奴才如實告訴貴人,奴才便去了一趟昭仁宮。”
趙盈背著手,身形越發頓住:“她是想見趙濯嗎?”
李寂貓著腰說了句瞞不過您:“貴人的意思是說,皇上如今身上也不好,叫燕王殿下帶小世子進宮來見上一面也不為過,貴人她……她想見一見小世子。”
“孤就不去昭仁宮了,你替孤去告訴她,姝姝要是惦記弟弟,孤會讓人來接姝姝出宮小住,可要是她惦記著燕王府的世子殿下,就大可不必了。”
趙盈瞇著眼,回頭看了李寂一眼:“該怎么回話,你知道的吧?”
李寂心里咯噔一聲。
這位殿下可真不是好說話的主兒。
沒上位時候同昭仁宮親親熱熱,有商有量。
真正得了勢,這大有一副要把昭仁宮丟開的架勢。
他哪里敢口說半個不字,實際上也沒真覺得昭仁宮那位可憐。
當初四殿下才落生,也是她自個兒上趕著要四殿下出嗣,現在四殿下真做了燕王世子,她也無非看著大公主上位得了勢,想著可以放肆一些,這才屢屢提說要在宮里與四殿下相見。
他倒也勸過,奈何孫貴人不聽,他當奴才的,夾在中間左右為難,只能寄希望于大公主不會責罰他,才敢替孫貴人回了這個話的。
趙盈回尚書府那會兒神情可實在是不好看。
門上當值的小廝見她這幅神情來府上,急忙進府去通傳,她已經自己進了府中。
宋樂儀匆匆迎出來,見她臉色下意識皺了眉頭,快步過去,挽上她的手:“母親才吩咐灶上中午做魚膾羹,還說等再過半個時辰打發人到司隸院去告訴你一聲,叫你中午到家里來吃飯呢,可巧了你這時辰過來,但我瞧著這臉色,誰惹了你不成?”
云貴出了舞弊案,父親和兄長一回家就一頭扎進書房里,母親本來就是怕元元心里不受用,才特意吩咐做魚膾羹,讓把元元叫到家里吃飯,不想讓她一個人在司隸院中生悶氣,身邊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
大哥說她沒有一塊兒出宮,下了朝后往后宮去了。
也不知道究竟是見了馮皇后,還是孫貴人,倒生了一肚子的氣出宮來。
趙盈反握上宋樂儀的手:“舅舅和表哥在書房嗎?你先陪我去見過舅母,我有事情跟舅舅說。”
宋樂儀一面說好,到底免不了擔憂,可是見她顧左右而言他,也不提誰惹了她的事兒,自己就先嘆了口氣。
趙盈倒愣了下:“我沒事兒,下了朝去看了眼皇帝,說了兩句朝廷里的事,從清寧殿出來,李寂跟上來回話,說孫貴人想見一見趙濯,讓他到我這兒回話的。”
孫貴人要在宮里見趙濯?
開什么玩笑!
宋樂儀乍然聽了這個也變了臉:“她什么意思?別不是現如今看著皇上不中用了,趙清兄弟幾個死的死傷的傷,她是又想叫趙濯回宮里養著了?”
她如今比從前放肆了不少。
天子不中用,皇子非死即傷,這話也敢脫口而出。
那種沉郁的心情一下子就好了不少。
趙盈面色稍霽,眉頭也舒展不少:“可能只是想孩子了,想見一見,我已經讓李寂回絕了她。倒也沒有你說的這樣。
她也沒有不要命到這個地步。
我多半還是為云貴的案子焦心,這點小事你也不要再說給舅母聽,免得她替我憂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