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四章挾私報復 人不惹事,事也總要找上人。
沈殿臣登門原本就在趙盈的意料之中,不過他來的卻遠比趙盈預料的要遲許多。
沈明仁都在司隸院大牢扣押了快三天,他才姍姍來遲。
正堂是升堂之處,見他不合適,但趙盈還是選擇了在正堂見他。
沈殿臣也不知是真的病了,還是故意裝出來的樣子。
總之他進門的時候臉色有些發白,人看起來有氣無力,甚是虛弱。
趙盈見狀便“吃驚”不已,甚至差點兒就起身去迎他的。
沈殿臣好似很有分寸,在趙盈起身之前,先行官禮,連忙阻止:“殿下如今身份貴重,老臣擔不起殿下起身相迎之禮。”
趙盈皮笑肉不笑,心道我也沒打算真的迎你,還挺會給自己臉上貼金的。
她施施然又坐回去,吩咐校尉挪了張凳子。
那把官帽椅放置的位置也很有趣,還是周衍提前吩咐的。
沈殿臣不是嫌犯,他到司隸院來見趙盈也仍舊是以內閣首輔的身份,在正堂相見本就已經很不合適了,見就見了吧,若要賜座,官帽椅所放置之處該處于堂下靠向右側的方位,將官帽椅朝著高臺上趙盈方向斜側放置之后,方便沈殿臣落座回話。
那樣一來,他正好是斜對著趙盈,也省去正視上位者的不恭敬。
偏偏眼下不是這樣子的——
沈殿臣看著那把官帽椅,起先發白的臉色,霎時間黑了一瞬。
官帽椅就大大方方擺放在堂下正中的位置上。
那分明是審犯人的意思。
趙盈笑而不語,沈殿臣只看了她一眼,深吸口氣,提步過去,咬著牙坐了下來。
“閣老這些日子都抱病不出,朝中許多事沒了閣老,處置起來實在有些棘手,舅舅初入內閣,閣部事宜原本該閣老多提點他,現而今卻要他來承當重任了。”趙盈一面說,一面嘆氣,“孤原本有心叫胡泰到閣老府上去診脈,可是父皇還在病中,身邊實在離不開人,胡泰是決計走不開的。”
她說到這兒,咦了聲,話鋒一轉,反而去問沈殿臣:“孤見閣老神色不虞,這些天也沒請大夫好好瞧一瞧嗎?到底是有什么毛病,怎么總是不見好呢?”
沈殿臣眼角抽動。
趙盈這張嘴,一如既往的厲害。
她想擠兌人的時候,什么好聽的話都不會有,難聽話一籮筐,最離譜的是她還能用關切關懷的語氣來罵人,叫你乍聽之下覺得不太舒服,稍稍深思,又好似是自己多心,非得再靜下心來認真思考,才知道她就是在罵你!
小小的年紀,陰陽怪氣的一把好手。
好在沈殿臣早就于太極殿上領教過,也不會真的放在心上,更不至于為了趙盈三言兩語就真正激怒了他。
沈殿臣平緩著自己的情緒:“老臣只是數年來勞碌,大夫說是積勞成疾,需要將養一陣子,過些天也就無礙了,多謝殿下關懷,勞殿下記掛了。
胡御醫一向是給皇上請脈的人,除了皇上和太后皇后之外,這些年,他無非也就伺候過貴嬪娘娘和殿下,這一年多來伺候過貴人兩場,老臣是斷不敢僭越的。
京城里也有不少名醫,行醫下藥都很有分寸章法,只是老臣上了年紀,身子骨不大中用了。
朝中事,勞宋閣老費心。”
他這番話沒有一個字是真心的,可是姿態放得很低。
他一口一個積勞成疾,又說自己年紀大了身體不好。
趙盈大可以順著他的話,大手一揮,叫他辭官致仕,安心養病去。
沈殿臣此番行為,倒是古怪。
不過趙盈可不會認為他是就此服軟也認了輸的。
她扼腕嘆息:“閣老一生為大齊,為父皇,如今年紀漸長,倒弄得積勞成疾,累出一身的病來,要是叫父皇知道,難免又要傷心一場。
等明兒孤叫內府司準備些上好的補品補藥,送到閣老府上去。
閣老看病養病,若是一時有什么缺的,只管派人來告訴孤,內府司和御醫院里有的,全緊著閣老用去。”
沈殿臣少不得又要起身謝恩。
只是等他再坐回去,話鋒又轉:“老臣今日到司隸院來見殿下,是因在外頭聽了幾句閑話,此事尚且沒有在城中鬧開,老臣想著若是訛傳,料理了那些說閑話的小人是正經,可要不是訛傳,此事只怕不大好。”
趙盈眉心一動:“閣老不是在府中靜養養病嗎?怎么又聽見了外頭的閑話呢?”
“府中人丁多,人多口雜,難免在外頭聽見了閑話,要在家里頭說,老臣這些天一直在家里,自然是聽得見的。”
趙盈還是挑眉,哦了兩聲:“是什么樣的閑話?驚動了閣老,病都不養了,一大早的跑到司隸院來。”
沈殿臣抿唇:“姜氏謀逆,獲罪問誅,滿門抄斬,連帶先瑞王也廢為庶人,賜下毒酒一杯,老臣斗膽,想請問殿下一句,此案督辦是由司隸監周大人及刑部宋尚書,其中可有什么疏漏之處嗎?”
姜家還能有什么疏漏之處。
從頭到尾,趙盈是一點活路都沒打算給姜家人留下。
周衍和宋子安親自督辦抄家的事兒,誰也別想在他兩個人的眼皮子底下翻出天。
唯一值得人拿出來說嘴的——
姜子期。
事實上姚玉明在這件事上做的也算隱秘了。
就是她多多少少有那么點子有恃無恐。
姜家一出事,所有人都被禁軍把守,女眷暫押府中,男丁押入了司隸院大牢來。
當時趙盈就吩咐過周衍,要對姜子期格外照顧。
人是一起抓回來的,不過進了司隸院,姜子期就跟他那些兄弟們分開關押了。
他在司隸院的牢中待了連半天都不到,趙盈怕他胡鬧起來,把人給藥暈過去,然后讓周衍安排軟轎,從司隸院后門抬出去,抬到了姚玉明私下里早就置辦好的那處宅子去。
后來給姜承德定罪,姜氏滿門抄斬,那會兒已經沒有人在意姜子期這個從來不受寵的庶子身在何方了。
周衍跟宋子安都知道這件事,趙盈告訴的。
宋子安深以為此事不妥,但架不住趙盈不搭理他。
他還不得不跟著周衍一塊兒粉飾太平,從死牢里弄了個身量年紀都差不多的出來,反正是抄家,砍了頭誰知道哪個是姜承德,哪個是姜子期,哪個又是不相干的刑部大牢的死囚呢?
橫豎姜家一門上下三百余口,尸身一具不少就是了。
之所以說姚玉明她有恃無恐,無非是因為有她在。
其實那個時候監國攝政的圣旨她就已經拿到了。
這種偷天換日,瞞天過海的法子,本來該把姜子期送離京城,哪怕是姚玉明舍不得,給人安置到京郊去,隔三差五的尋個由頭出城去看一眼也就是了。
總要等上個一年半載,姜家的風波徹底過去,趙盈也從監國攝政真正當上皇太女,事情全部都落定下來。
到那個時候,姚玉明她哪怕是大大方方把人接回京,就當個面首養在身邊,又有什么不行的呢?
換個身份,旁人再如何認得姜子期那張臉,姚玉明說他不是,她也說他不是,誰還敢說他是姜家庶出的四郎姜子期呢?
這不,麻煩就來了。
坐以待斃,等著對手先出招,從來不是趙盈的脾氣。
以前要韜光養晦,所以不得不見招拆招,現在卻大可不必。
故而趙盈指尖點在面前桌案之上,隨著那一聲聲沉悶響聲的發出,她清脆悅耳的聲音合著那樣的悶響一起傳入沈殿臣耳中去:“姜子期,孤偷梁換柱,把他給換了出來,人給明康送去了,明康中意他,想養著他,哪怕當個玩物一般,等沒了興致,自然丟開手。
孤倒好奇的很,這等私密之事,閣老究竟是從誰的口中聽來的呢?”
這固然是私密之事。
能夠走漏風聲,是沈殿臣太有本事。
當是從姜家一出事,沈殿臣就始終盯著姜家的一切。
整件事情,只有周衍和宋子安二人經手過。
姚玉明就怕節外生枝,鬧出不必要的風波,給她帶來麻煩,也恐怕保全不下姜子期,安排在姜子期如今小住那個院子里伺候的人,都是姚玉明安排了人,專程到商行去從外頭買回來的,全都不是京城人,誰也沒見過姜子期,誰都不認識他。
若說這樣都還能有人走漏風聲,那只能是周衍和宋子安當了叛徒,再不然是姚玉明派去商行買奴才丫頭的心腹出賣了她。
顯然都不太可能。
趙盈面色如常,笑意反而愈發濃郁:“閣老倒是好有本事,孤和明康把此事做的這樣隱秘,閣老不過短短時日,都能察覺到姜子期沒死,還敢到司隸院來以此事要挾孤。
孤確實是佩服,閣老也不虧是在朝為官幾十年,內閣首輔的交椅穩坐十年之久的人。”
沈殿臣的來意沒講明,趙盈就已經先給他挑明了。
他就是在要挾。
只可惜,他想錯了。
趙盈沒給他開口的機會,揚聲反問他:“閣老是憑什么認為,今時今日的你,還有資格在孤面前談條件,甚至敢來要挾孤的呢?”
“你——”
沈殿臣終于險些隱忍克制不住。
他鬢邊青筋凸起,咬緊了牙關:“殿下所求,不止于此。
皇太女,不是人人都好當的。
臣為內閣首輔,殿下如今在朝中只手遮天,可太極殿升座,沒那么簡單吧?
亦或者,殿下大可以學一學皇上御極之初那樣,大肆殺伐,將朝中不服不滿你的人盡數殺光。
殿下,敢嗎?”
“沈殿臣,你好像總是這樣自信。”趙盈收了手,攏指于案,“從前人人都說姜承德自負,目中無人,孤倒覺得,他比你可差遠了。”
沈殿臣沉默不語。
趙盈略想了想:“你想救沈明仁是吧?想讓孤放了他,給他洗清所謂的黨附逆王的這個罪名,是吧?”
沈殿臣還是不說話,可他此刻的沉默,正代表了他的答案。
趙盈點頭說好啊:“要換人性命,是要付出代價的。
一命抵一命的說法,沈閣老總該聽說過吧?”
她怎么敢——!
她居然敢說,讓他用自己的性命,救回沈明仁一命。
沈殿臣在扶手上拍了一把,騰地站起身來:“殿下挾私報復至此,就不怕天下人不服,天下人嗤笑嗎?”
“天下人多愚昧無知者,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的道理孤固然知曉,可若有鐵證如山,別說是殺一個沈明仁,就是屠你沈氏滿門——閣老,劉孔姜的前車之鑒,血淋淋的擺在你面前,孤真的很好奇,你是怎么還敢這樣大言不慚的?”
她從來就沒有打算對沈殿臣手下留情。
前世沈明仁對她做過的那些事,沈殿臣的排斥不喜,這些東西,清算起來,她總是要沈殿臣一條命來抵,才能解恨的。
然而不是眼下罷了。
她就是要留著這些人,慢慢磋磨,一點點的,吞噬掉他們。
她偏生喜歡坐在高臺上,居高臨下的瞧著這些人如丟進油鍋煎炸一般的煎熬著,掙扎著,再慢慢死去的慘狀。
生在惶恐中,遠比什么凌遲處死,五馬分尸,來的要痛快得多!
“殿下是真的不怕老臣把姜子期的事情宣揚出去了。”
“你大可對外說去。”趙盈一副沒所謂的樣子,“閣老,孤念在你勤勉政務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的份兒上,暫且只問沈明仁一人之罪,對你,對你們沈家,已然是格外開恩。
至于姜子期——便是孤看上了他,非要饒他一命,又厭倦了他,隨手賞賜給了明康,又有何妨?
閣老大概是需要好好清醒清醒了。
孤說他是姜子期他才是,不是你說了算的。”
一盆冰水,兜頭潑下來。
沈殿臣是沒想到如此的。
歷來爭儲奪嫡,無所不用其極。
可是這些人上位之后,會比任何人都更加愛惜羽毛,珍重自己的名聲。
錦繡山河眼看在手,誰都想清清白白的坐上皇位,盡得人心,總不甘愿招來一身罵名。
然而趙盈卻——
沈殿臣喉嚨一時發緊,竟不知要說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