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章自殺 “臣想來,有嫌疑的,也未必只有安王與瑞王兩位殿下吧?”
嚴崇之緊盯著趙盈不放,眼神都不帶錯開一下的。
這種話說來輕巧,可要換個人,誰又敢在趙盈面前開這種口?
他早就過了說話不過腦子的愣頭小子的年紀。
舉凡開口,必定三思。
御前行走,身居高位,誰不是如此行事?
再怎么持身中正——他真的那么中正清直,昭寧帝設局逼他不得不擇主站隊,不需要他做純臣的時候,也沒見他辭官遁去。
趙盈突然就笑了:“嚴尚書是在說我了?”
嚴崇之卻只雙手環在胸前,一言不發。
趙盈冷冷瞥去一眼:“嚴尚書膽子大,小的時候我就聽說過,便是在父皇面前,也沒有你不敢說的話。
這幾個月以來我還總在想,傳言果然未必全然可信。
直到今天為止,我才算是信了。
換個人,今日出不了這扇門,你信嗎?”
嚴崇之把下巴往上挑了下:“臣信不信并不重要,而殿下目下正在答非所問,不是嗎?”
“答?這樣荒謬的話從你一部尚書口中說出來,你竟還認為孤在給你答案?”
趙盈騰地站起身來,左腳在地磚上輕一踏:“算了,嚴尚書為人處世自有自己一套章法,你不肯替孤辦事,孤不強求,關于惠王重傷之事,孤自入宮面圣,請父皇做個決斷就是。”
她似真不打算理會嚴崇之,提步便要走。
嚴崇之緊跟著站起身,在身后叫住了她:“殿下瞞得過天下人,也未必瞞得過我!”
趙盈瞇著眼回頭看他:“何事?”
“殿下無心扶持惠王吧?”
趙盈嘖聲:“有心又如何,無心又如何,你且說來,孤聽聽。”
嚴崇之踱上前去兩步,湊近一些:“從整肅朝中貪墨之風,殿下所走的每一步,看似是在幫惠王殿下掃清朝堂,也是在替惠王殿下立威。
可臣仔細盤算過,殿下得罪的人,也并不少。
如今殿下執掌司隸院,麾下多少能人,可那些人,有幾個是為惠王殿下賣命的?
細細想來,那都是殿下你的人,而非惠王。
安王殿下被貶涼州,姜大人被罷出內閣。
肅國公府倒了,劉家也沒了,就連孫其也死在殿下手上。
朝局形勢于惠王而言,一片大 好,可結果呢?”
結果趙澈去了福建,回京途中腿受重傷,落了個殘疾在身。
腿瘸了,治不好,意味著他永遠失去了儲君之爭的資格。
那頭前那些所謂形勢大好,利又究竟在誰?
趙盈沉默著,審視而復雜的目光落在嚴崇之身上,良久她素手交疊,連拍三下:“干了半輩子刑名的人,所思所慮確實與旁人不同。
孤猜測,嚴尚書還在想,之所以提議你動用刑部勢力調查趙澈腿傷之事是否另有蹊蹺,不過是孤為掩人耳目,賊喊捉賊的做法。
乃至于福建貪墨案——哦對,還有福建這樁案子。”
她勾起唇,眉眼彎著,真心實意笑著,迎著嚴崇之的方向踱上來兩步,倒把嚴崇之逼退。
趙盈見狀笑意愈濃:“京中密信朝中好些人都收到過,可太極殿告發的是徐冽,是孤的人。
說不得整件事都是孤一手策劃,無論福建案會牽扯到趙清,還是趙澄,孤既出手,自然計劃縝密又周全,總能拉下一個。
也正合了眼下之局。
姜承德御前首告,揭發趙清,孤抽身出來,置身事外。
趙清跟趙澄兩兄弟斗了個你死我活,無論誰勝誰敗,孤都是坐收漁利之人。
嚴尚書,孤說的,對嗎?”
嚴崇之面沉如水,聲也悶悶:“對,殿下說的,都對。”
他倒真是敢承認。
趙盈雙手早已背在身后,挺胸抬頭,毫無畏懼:“既然如此,嚴尚書隨孤進宮吧。”
“殿下何意?”
他反倒遲疑。
趙盈又笑:“清不清白不是靠人說,是要靠證據。嚴大人為刑部尚書,姜大人告發的案子,你心中有了猜測計較,不該回明父皇?
你心里懷疑,卻不敢私自調查孤,對嚴大人這樣的人來說,怕夜不能寐,晝夜懸心吧?
孤一貫是有成人之美這樣美好品德的,你要做清直忠臣,鐵面無私,孤也愿意成全。
御前回話,拿孤入刑部大牢,該查就查,該審就審,有了父皇圣旨,動用大刑也是可以的。
連宗人府都不比驚動,孤自愿叫刑部查個清楚。”
她一面說,側身把路讓開,再攤開手來:“不要站在這里與孤浪費唇舌,走吧。”
嚴崇之被打了個措手不及。
來司隸院之前,這些念頭就已經無數次在腦海中閃現。
不知惠王出事時,他就 考慮過這些,且不止一次。
乍然聽聞惠王出了事,腦中靈光乍現,突然覺得,趙盈并不是不能做這些事的。
前些日子京中盛傳遼國蕭太后那段舊事,老百姓說的有鼻子有眼,趙盈種種行為……
只是他無論如何也料不到,趙盈會是這種態度和反應。
面圣?
他靜下心來想想,這些話他真有膽子在昭寧帝面前說嗎?
毋庸置疑,他不敢。
尤其是在趙澈出事后。
他原本不過是想試探趙盈,好讓自己安心。
卻不曾想被趙盈反殺一手,倒把他架住了。
嚴崇之面上閃過無奈:“殿下,您也會說,臣干了半輩子刑名,遇事多思多慮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倘或臣今日言談舉止,冒犯了殿下,還請殿下恕罪。
至于御前回話——臣為刑部尚書,無憑無據,憑空指證殿下不成嗎?
何況殿下是天家公主,金枝玉葉,就算是殿下真有什么行差踏錯之處,也該宗人府來調查審問,臣無權干涉。”
他一面說,一面拱著手,真是再沒那么恭謹的朝著趙盈拜了一個官禮下去。
趙盈心下冷笑,便知他是怕了。
但嚴崇之此刻怕了,回了府去,仍不會放下這個想法。
她也曉得,不單是嚴崇之,旁人也有,甚至昭寧帝也有。
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刀尖上舔血的事兒,早就料到了的。
“嚴大人說錯了,便是無憑無據,你也可以到父皇面前回明。”趙盈分明不為所動,“隨孤進宮吧。父皇若有怪罪,孤自會替你求情。
嚴尚書終究也是一心為國,是為父皇分憂,并非憑空揣測,更不是要惡意構陷孤。
你是忠是奸,孤心里明白,父皇更清楚。
孤與你說這些,也并非是嚇唬你。
你所言,孤并非不知,朝臣之中,也絕不是只有嚴尚書一人這樣想。
從前指責孤是牝雞司晨,現在只怕疑心孤有心做第二個武后,只不過是父皇偏袒,無人敢進言彈劾。
你去父皇面前回清楚,該查就查,該審就審,還了孤一身清白,這算是幫了孤,明白嗎?”
安王的疑案未結,卻又莫名其妙牽扯上了永嘉公主。
文武百官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天子最寵信的大公主又被禁足在了司隸院,還給了刑部一道隨傳隨到的圣旨,叫她 配合刑部查案。
后來才有人傳出消息,也不知是何處得來的消息,說是永嘉公主自己拉著嚴尚書跑去清寧殿,要求刑部連她一并調查,以供她自證清白。
自證什么清白呢?
站在金殿上的這些人,又開始提心吊膽,生怕天子怨氣怒火,全要發泄到他們身上來。
沒人逼迫趙盈,但又仿佛人人都在逼迫趙盈。
其實拍著良心說,趙盈入朝這一年多以來,做過什么惡事嗎?
非但沒有,還干了不少好事。
那些貪官污吏,哪怕是朝中大巨如劉孔之流,沒有趙盈,誰去招惹他們?
但每個人似乎都容不下這個十五歲的小姑娘。
趙盈戰戰兢兢為朝廷辦事,為百姓謀福祉,他們背地里卻有諸多揣測,懷疑她圖謀不軌,逼得她如今要自請刑部調查審問,連宗人府都不驚動——那不是趙承衍的地盤嗎?自司隸院一事后,人人都知燕王袒護偏幫,她便索性不經宗人府的手。
刑部幫著她說話辦事,可嚴崇之未必一心向著她。
那就是頭油鹽不進的犟驢。
真要是有點什么骯臟見不得人的事,嚴崇之是真能挖的干干凈凈出來。
現在人被禁足司隸院,許進不許出,昭寧帝不生氣才怪。
天子生氣了,倒霉的會是誰呢?
“誰倒霉都跟我沒關系,我現在是嫌犯,屬于被刑部調查的范疇,要配合刑部查案子的,朝廷里的事,跟我有什么關系?”
趙盈往嘴里丟了顆梅子,今日的梅子發酸,后味還帶著苦澀,她吃了一顆就皺眉。
見宋樂儀伸手要拿,搶先一步挪開了小碟子:“這梅子太酸,你別吃。”
宋樂儀撇撇嘴收回手:“可是嚴崇之不肯偏幫你,真讓他查出點什么,你被禁足在司隸院中,拿他怎么樣?”
辛程那里眼珠一滾。
他就覺得今天這屋里,好像是,少了點什么東西。
他壓了下眉心:“今日怎么不見徐將軍?”
趙盈笑而不語。
刑部尚書,官居二品,天子近臣,卻橫死在自己府中。
人人都說嚴崇之是橫死,然大理寺、京兆府與刑部三家經驗老道的仵作去驗尸,都說他是自殺。
短刀上的血手印是他自己的,刀傷的位置和痕跡也都不是他人外力造成,的的確確是他自己手持短刀匕首,捅入心臟處。
他力道不足,一刀下去并不足以斃命,是房門反鎖,加上夜間他特意吩咐了不許任何人打擾,失血過多,導致的死亡。
昭寧帝甚至派了胡泰率御醫到嚴府去看過——醫術高超的御醫,與仵作畢竟不同。
人死了,他們所能做的相當有限。
但嚴崇之無舊疾,非心悸猝死,這些還是可以證明的。
再有驗看人身上各處足以斃命的大穴,有無暗傷,有無銀針傷人,仵作甚至都可能別人買通,但胡泰不會。
得出的結論,也是自殺。
如果是謀殺,一切未免太蹊蹺。
沒有暗傷也沒有別的傷口,只有心口一處刀傷,幾個仵作都說是自己下刀造成的,哪怕是江湖上的專職殺手,也難以偽造出這樣的痕跡。
可問題在于,嚴崇之為什么要自殺?
他這個年紀,妻妾成群,兒孫滿堂,家宅安寧和睦不說,寒門出身官拜刑部尚書,又得天子信重,他有什么不滿足,不順坦的呢?
前些時日姜承德被罷出內閣,內閣六把交椅空出一張,朝野上下無不議論紛紛。
放眼朝堂之中,論資歷來說,宋昭陽和嚴崇之都有資格遞補入閣,可宋昭陽非庶吉士出身,又在這上頭斷了前程,除非皇恩浩蕩,昭寧帝還要看在已故宋貴嬪的份兒上,強抬宋昭陽入閣。
但不管怎么看,也是嚴崇之遞補入閣的可能性更大一些的。
雖然天子擱置未提之后,眾人覺得姜承德復入內閣的可能性也很大。
那即便是入閣暫且無望,他才四十多歲,還怕往后沒日子嗎?
于是一夜之間,所有的矛頭全部都又指向了趙盈——
嚴崇之在查什么案子呢?
安王遠在涼州,且刑部著手調查安王與福建的勾結案也已經有幾天,不是都沒出事嗎?
怎么才把那位永嘉公主牽扯進來,他就在家里自殺了呢?
被逼無奈,謀殺做成自殺,無論是哪一種說法,總之所有人都認為嚴崇之的死和趙盈脫不了干系!
趙盈本就被禁足司隸院中,嚴崇之的事情一出,朝野上下沸騰一片,她的禁足自然沒能解除。
昭寧帝似乎在默許外間傳言,卻又始終沒有一個明確的態度。
這樣的物議沸騰持續了半天光景,連宋昭陽都再坐不住。
登門去打聽消息的人不知被打發走了多少撥,后來索性閉門謝客,從后角門出了府,乘軟轎一路往司隸院而來。
趙盈本是正與徐冽說話的,乍然聽說他來,給了徐冽一個眼神就匆匆起身迎出去。
人才下了垂帶踏跺,宋昭陽已經臉色鐵青進了三堂院中。
趙盈遠遠瞧見,又提裙擺,快步迎上去:“舅舅怎么——”
“你究竟想要做什么!”宋昭陽的厲聲,斥斷了趙盈的笑容,他抿唇,緩了口氣,“元元,事情鬧大了,就算不是你做的,你又要如何全身而退!
你真是叫我們跟著你擔心著急,做事情之前為什么總是不來跟我們商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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