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一章殺伐 王晁遞折請辭,連太極殿都沒有上,態度堅定,昭寧帝惋惜一番,卻不挽留,準許他告老還鄉,又恩贈太傅銜,以虛職恩養,歸鄉后一切用度均有戶部特銀轉撥給府衙。
他一走,宋昭陽出缺升任吏部尚書,從此名正言順打理吏部一切事宜。
其后又派了旨意,點了趙澄入刑部學事,姜承德自然心中不滿,可天子金口,豈有朝令夕改的道理,這入部是他苦求來的,本是看中了工部或是禮部,再不然就要把人送進司隸院,沒成想昭寧帝跟任何人都沒商量,直接把人弄去了刑部,放到了嚴崇之手下。
趙盈是在散朝后回了司隸院接上宋樂儀往城中景善坊去逛的。
據說景善坊中新開了一家鋪面,三層半高的小樓,四四方方的圍成一個小院兒,一樓大堂空出來,二樓是雅座,三樓是雅間,剩下那半層是個大平層,只對花重金包下來宴客的客人開放。
大堂正中挖了一小塊兒池塘,竟不知從何處引了活水進來,水流涓涓,假山怪石置于其間,又有假荷放于其中,還有三五尾養的極好的魚,看起來賞心悅目。
距離池塘不遠的地方搭了個小小的戲臺,或是說書,或是登臺演上一場折子戲,又或是歌舞藝妓登臺表演一類,總之每日變著花樣來,絕沒有重樣的。
自二月初開張營業以來,生意一日好過一日,一時簡直要將杜知邑的云逸樓都給比下去。
宋樂儀早就想來看看,但她一個人無趣,又懶得拉上別家姑娘一道,偏這些時日朝廷事多,趙盈總分不出身陪她,這才拖到了如今。
趙盈其實仍有別的事要辦。
孫淑妃派人送紅豆糕給她,傳了消息,一則朝中一切昭寧帝目下的確是在為她和趙澈造勢鋪路,希望他們姐弟二人能和趙澄握著同等的勢力,將來不至于太過落了下風。
二則魏嬌娘在趙澈身邊伺候,人雖然還算老實,但難免有爭風吃醋的時候,她是窮鄉僻壤出來的人,沈明仁好似也沒有來得及如何調教她,人就被弄到了趙澈身邊去。
起初趙澈對她的確好過了紅微,可近來朝中事多,加上趙澈入了吏部去學習政務,每日課業以及騎射又不能落下,回到昭陽宮后還要應付魏嬌娘,這才三五日工夫,便就撂開了手,反倒更愿意叫紅微陪在身邊了。
她說人心都是肉長的,趙盈卻不覺得如此。
還得找個時間回宮一趟,魏嬌娘她另有打算,當日送去趙澈身邊,可卻不是叫她死心塌地跟著趙澈的。
如今趙澈冷落她而親近紅微,時機正好。
另則還有許宗和玉堂琴的舊事——
但難得宋樂儀興致這樣高,京城里的事情總是處置不完的,一件接著一件,她想了想,也不想叫宋樂儀失望,索性丟開這些事,陪她出來玩兒上一日。
趙盈的馬車在景善坊外停下,丫頭先下了車又遞手去扶她二人,趙盈才從馬車里鉆出來,斜前方不遠處傳來一聲調侃笑語:“真是難得,倒在這里見上殿下一面。”
宋樂儀聽那語氣直皺眉,實在是過于紈绔不正經了。
聽起來就是個不著調的公子哥兒。
她扶著趙盈,順勢還把人往身后藏了一把,順著聲源方向望去,錦衣華服,緩帶輕裘,青年郎君儀表堂堂,面容又偏陰柔,是她不曾在京中世家郎君中見過的一張陌生面龐。
她聽趙盈說過,辛氏二子,一個男生女相,一個不茍言笑。
趙盈笑著撥開宋樂儀的手,只是站出來與她比肩而立,并不曾踱步近前:“是巧合,還是二公子有心?”
“殿下覺得我有心便是有心,殿下覺得是巧合便就是巧合。”辛程倒相當的自來熟,趙盈不往前迎,他就兀自踱步上來。
徐二閃身繞到前面去,長臂一橫,攔下他:“放肆。”
從前他們都是暗衛,只在暗中護衛,暗中行事,不過武舉時徐二曾扮做司隸院小校尉的模樣出現在姜承德等人眼前,是以打那之后趙盈往來出入,他也能站在陽光下,在明處護衛趙盈周全。
辛程也不惱,隔過他,視線定格在趙盈身上:“入京當日曾唐突殿下,今日我請殿下和——”
他好似才看到宋樂儀,眼底一時閃過驚艷。
趙盈的美麗是耀眼奪目的,與她站在一處,誰都占不了上風,世間少有人能比過那張臉。
可他并不喜歡。
太過美艷的東西,往往留不住。
宋樂儀眉眼精致,更具三分英氣,她也不似趙盈那般白,但一張小臉是百里透粉,最健康不過的顏色,也最嬌嫩不過的顏色。
她五官全都是剛剛好,單拎出來看,沒有哪一處是極出眾的,可湊在一張鵝蛋臉上,就成了最完美的一張臉。
辛程不動聲色正了正神色,又理了理衣襟:“這就是宋大姑娘吧?百聞不如一見,今日我有幸,不如叫我請殿下與宋大姑娘一桌席面,全當是為當日莽撞同殿下和大姑娘賠罪。”
這人說話又好有意思,宋樂儀挑眉看他:“二公子要與公主賠罪也罷了,可卻不曾得罪過我,此番言重,這桌席面我吃不得。”
漂亮的女孩兒即便是開口說出拒絕的話,也是如黃鸝清啼一般悅耳的。
辛程非但不惱,反而面露喜悅之色:“大姑娘近來住在司隸院陪著殿下,不就是防著我登門嗎?我幾次送上拜帖殿下都不見,想是大姑娘為我莽撞之言把我記恨上了,怎么不是得罪?”
他試圖上前,可徐二攔著,他一時又怕宋樂儀真拿他當登徒浪子看待,倒老實起來,駐足未動:“我是一番誠心與殿下賠罪的,大姑娘不如給我一個機會?”
他說是要與趙盈賠禮,可話全是在問宋樂儀。
趙盈牽著宋樂儀,拿指尖戳了戳她手心兒。
宋樂儀本就不是那種得理不饒人的主兒,辛程這個事兒吧他雖言辭無狀,沖撞唐突,但另有用意,且事情也的確是趙盈自己派人散出去的,怪不到辛程頭上去。
她生氣無非是覺得辛程仗著他是辛氏宗子,入了京還這樣囂張輕狂,加上父兄又總說,辛程隨辛恭一同入京目的不明,可總非善者,京中諸方勢力未動,連姜承德都按耐下來不曾送上請帖,趙盈頭一個與他過往從密,傳出去未必是好事。
她這才幾次三番阻攔著,對辛程這個人……倒也還好。
眼下趙盈示意,她便做了退讓姿態。
辛程又不動聲色松口氣,徐二方才把路讓開。
他側身,做了個請的手勢,迎著趙盈和宋樂儀二人進門去。
宋樂儀自他身邊路過時,隱有一股淡淡桂花香氣,要么是她所用桂花頭油,要么便是她香囊中佩有桂花一類,味道淡淡的,清甜不膩。
他笑著跟上去,又保持著一定的距離。
景善坊近來生意實在好,辛程是昨日就派人來定過位置,三樓的雅間才留有一間給他。
今日一樓大堂中是說書人在講則天皇后之野史所記,抑揚頓挫,講的不錯。
說不得這些故事講了幾日,今日正又講到則天皇后臨朝稱帝一則,如何知人善用,明察善斷,又是如何大興酷吏之治,殘害李唐宗室,再至于又如何與其女太平公主共享男寵,云云此類,竟講的津津有味。
趙盈上樓時正聽聞則天皇后大興酷吏之治此處,說書人口中那自是雷霆手腕的一代女皇,心狠手毒,她便聽見有樓中客人私語,說她亦是手腕剛硬,心狠手辣。
宋樂儀面色沉下去:“徐二。”
趙盈擺手:“悠悠之口,難道盡殺之?”
“可……”
她還能笑得出來,好似不在意,只是眼神匆匆瞥過傳出聲音的雅座,她不確定是不是那一間,一眼而已,收回目光,提步上樓去。
辛程跟在她二人身后,也想知道她如何處置。
一直等到上了樓,入了雅間落了座,小二且先奉上茶水點心來,辛程給了賞銀后,那小二正要退出去,趙盈攏指叩桌案,小二便又駐足:“公主還有什么吩咐嗎?”
“今日臺上說書人講的這一段,光天化日,朗朗乾坤,難道還要將則天皇后如何與女共享男寵之事一一細說?豈不有傷風化?”
她聲音清冷,小二頭皮一緊:“那公主您的意思……”
“去換一折話本來講。”她手肘撐在桌上,手掌心托著腮,“這位先生既通古知今,叫他選了馮太后或蕭太后生平來講,孤喜歡聽這個。”
那小二就是再蠢笨,也曉得她用意,哪里還敢在這屋中多待,唯恐下一瞬他是要遭殃的,忙不迭的應著是,貓著腰就退了出去。
一出了門又匆匆告訴他們掌柜去,那掌柜原是極會來事的人,不知如何一間一間屋子的進,又如何一一安撫勸說,再不叫人議論趙盈之事,連臺上說書先生也匆匆換了一話本,話鋒一轉,由則天皇后事跡向前追溯,選了遼國太后蕭氏生平講起來。
趙盈給了徐二一個眼神,他會意,退至門外。
辛程側耳細聽,果然腳步聲沒在門口停下,反而朝著樓梯方向去遠。
他回眸,好整以暇打量趙盈:“殿下不是說,悠悠之口難堵,無法盡殺之嗎?”
“二公子入京謀事,難道不知我曾罰城中妄議尊者,踐踏天家威嚴的刁民每人一月苦役之事?”
辛程嘖聲:“法不責眾。”
“所以我只抓那些冒尖出頭的,我聽不見是他們運氣好,我聽見了,他們認栽認倒霉。上一次是一月苦役,這一次可就沒那么便宜。”
趙盈高高的挑眉:“二公子覺得此舉不妥?”
辛程搖頭說沒有,卻又去看宋樂儀:“大姑娘覺得呢?方才見大姑娘面含慍色,眉目間滿是惱怒,您是想叫人把人抓了?還是把人舌頭割下來?”
這種話他說的輕描淡寫,宋樂儀聽來實在血腥。
這人究竟想干什么呢?
無論他要選誰,矛頭本都不該指向她。
宋樂儀瞇了眼:“殺雞儆猴,殺一儆百,這道理辛二公子不懂?”
辛程嘶了倒吸口氣。
這表姐妹二人還真是挺像的。
看起來一個是明艷無方,一個是風姿綽約,可怎么喊打喊殺,都不帶皺一下眉頭的。
宋樂儀把他神情盡收眼底,掀了眼皮橫去一眼:“二公子似乎覺得這樣不好。”
“也好,也不好。”他似是而非一句話,目光始終定格在宋樂儀身上,“英姿颯爽,卻也過于血腥,端要看人能不能接受了。這就好比——桃花。”
他聲音戛然而止,是猛然收聲的。
趙盈已經皺起眉頭,宋樂儀臉色也未好看到哪里去。
話里有話,弦外之音究竟如何,她們暫且不得而知,只這樣的話,大抵含著些風流。
辛程不敢把人惹急惹毛,忙轉話鋒:“宜室宜家,也是逐水飄零,都是一樣的道理,只要殿下和大姑娘自己高興,那才最要緊不過。”
宋樂儀又挑眉,也不再看她,反手拿了個橘子在手上,細細與趙盈剝來:“我只公主這一個表妹,說來是枉顧尊卑的僭越,于我便是一母同胞的親妹無異,我自是到何時都護著她的,旁人生死,我不甚在意。”
大約……確實在某種程度來說,她和趙盈也像一類人。
能云淡風輕斷人生死。
方才樓梯上那一聲徐二叫出口,是要殺人的。
她沒撒謊,更不是在做戲。
她真的認為那些人該死。
辛程不免又多看她兩眼。
那樣的眼神雖不至于赤裸裸,卻也灼熱。
趙盈接過宋樂儀剝好的橘子,見辛程越發無狀,臉色陰下來:“你在看什么?”
明知故問。
辛程順勢收回目光,方才實則已唐突佳人,這會兒得和軟些,不然把人惹毛了,可不是他想要的。
于是他笑著搖頭:“只是從未見過似殿下,似大姑娘這樣的女孩兒,此番入京,方才知天地之大,無奇不有,千人千面,什么樣的性情都是有的,這上京養人,姑娘家也可豪氣颯爽,真叫人心生向往,突然慶幸我與六郎一道進京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