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八章許家 揚州城西玉井胡同,三進三闊的宅院精致而又華貴,整個格局也盡顯江南特色。
這宅院主人姓許,祖上也出過做官的人,現如今許家老爺的親祖父,昔年辭官致仕時官拜五品兵部職方清吏司員外郎。
說起來也不算什么高官顯貴,但畢竟是京官,又在兵部,手里握有實權,是以也留下一些人脈給后代子孫。
等到了許老爺這一代,再沒有了登科拜相的心思,便久居揚州府,做起經營來。
倒也希望底下的孩子們能爭口氣,再出個京官來光耀門楣,只可惜這經商的精明勁兒個個學得不錯,但談及做學問,總歸差了那么點兒意思。
也唯有許老爺膝下嫡次子許宴山早年間四處游學,學成歸來后,科舉高中。
但他自己又不知道是犯什么毛病,連族學中請回來的名家夫子都說,他聰明,極有前途,若再考,便是連中三元也不是不成,偏他中舉之后再不肯下場去考。
為這個,他父親不知打了他多少回,庶長兄因此得了意,他母親氣的成日在家里哭。
就這么過了好幾年,這事兒勉強算是揭過去,家中眾人再不敢輕易提起,現如今才算好了一些。
薛閑亭帶著兩個姑娘拜訪許家,他面生,門上當值的小廝從來也沒見過他,可看他錦衣華服,又知許宴山昔年游學在外,結識許多好友,便客客氣氣的把人迎進門房里等,打發了人往宅子里去傳話。
時辰尚早,這時辰登門不是什么正經規矩禮數。
不過宋懷雍早就給許宴山送過信,才不顯得十分唐突。
小廝還專程奉了茶,話卻并不多問一句的。
許宴山親自出門來迎,可見重視。
見了面互相打量,薛閑亭覺得此人不錯,相貌堂堂,劍眉星目,且他氣度不俗,倒有些清流貴公子的意思。
許硯山也在審視著他。
宋懷雍其人最是光明磊落一君子,他有許多朋友,出身最好的當屬宋懷雍,畢竟人家姑姑是今上心頭肉,這是誰也比不上的。
當年初始,他為此甚至一度避嫌,不同宋懷雍打交道的,后來才知是自己心胸狹隘,錯看了人。
那是個最謙遜,最有禮的人。
便是宋懷雍回京后,二人也不曾斷了聯系。
這次突然接到宋懷雍書信,說是他有個好友,家中妹妹染病,京中名醫束手無策,便是他請了宮中御醫診脈,也沒法子根治,故而他這個朋友帶著兩個妹妹四處求醫。
如今途徑揚州府,他想著既在揚州府有自己這個朋友,便只當是方便行事,畢竟帶著兩個姑娘,總住在客棧里也不成樣子,于是寫信告知,怕要叨擾他幾日。
許硯山是個心善之人,聽聞這樣的事情沒有不肯的,忙就回明了他父親,在府中準備下院落住處和一應伺候的使喚丫頭來。
不過這么早就進城……
許硯山還是客氣寒暄了兩句:“想是連夜趕路,舟車勞頓,這樣早就進了城,昨夜里恐怕也沒休息好,府中早將一應打點布置妥當,還請貴客隨我來。”
他倒極有分寸,不問出身,不問名姓。
薛閑亭拱手:“我姓薛,表字從悠,安之說起過,許兄比我年長數月。”
他自報了姓與字,卻不提名,也未曾提及出身門庭。
姓薛。
許硯山望向他身后,端坐在官帽椅上帶著幕籬的兩個女孩兒。
身量還小,看著也不過十四五歲的樣子,不知幕籬之下是何等容色。
可只觀周身氣度,也只是富貴無極的人家嬌養出來的人間富貴花。
京中姓薛的,他自然知道廣寧侯府,可廣寧侯府只得了一個世子,從沒聽說過有女孩兒,別人家……
許硯山抿唇。
宋懷雍來信不曾言明,這個薛從悠又含糊其辭,看來是隱姓埋名而來,刻意回避了出身家世,就是不想讓人知道的。
他不便探究,側身把路讓開:“我表字澤修,也不要一口一個許兄,倒顯得見外。”
他一面說,一面頭前引路:“知道你帶著女眷,我們家也是人多,內宅院里男男女女一大家子,怕姑娘家住進去不方便。
二進院東側連著一處小院子,平素就是招待客人用的。
我母親聽說是安之來信,特意交代托付,專程又將那處院子收拾了一番,我陪著你們去瞧瞧,若有什么不妥當的地方,咱們再現改了吧。”
表面上的客套話,薛閑亭是極會說的,只聽他笑道:“貿然登門,已經十分打攪,哪里還有什么不妥當之處。
舍妹身染怪病,就連御醫也束手無策,貴府不嫌晦氣,還精心安排住處,我們兄妹心中已是萬分感激了。”
倒是個會說話會辦事的。
許硯山略想了想,總這么客氣也沒什么意思,這求醫問藥,恐怕就要住上好一段時間,他家里人情復雜,所以根本就沒打算叫這幾個人多接觸他家里人,沒得再給人看笑話去,或是那幾個不知事的弟妹沖撞了貴人而不自知。
于是他沉默下去沒再多說什么,只帶著人穿庭繞院的,不多時便將人引至二進院東側所連的滿庭芳處。
乍然見了那石雕匾額,宋樂儀不免多看了兩眼。
竟這樣有緣分。
一路往里走,她更覺得那許夫人是個妙人。
大抵江南水鄉的女子總是那樣溫柔又善解人意。
方才聽許硯山說,這地方是許夫人著意重新布置過一番的。
此時入內,滿園花香,四下里生機勃勃,在這蕭條秋日之中,竟也叫人感受到幾分春意。
應該是為著她和趙盈。
想著女孩兒家小小的年紀,身染怪病,要跟著兄長四處求醫,怕心情低落,郁郁寡歡,安排下這滿園芬芳,各色名花,實在是叫人心情大好的。
人家既是一番好意,她總要有所表示,便牽了牽薛閑亭袖口:“兄長,我很喜歡這些花和盆景。”
小姑娘開口說話,聲音是溫和的,不是那樣嬌滴滴的糯噥,更像是端方有度的大家閨秀,溫婉清麗。
許硯山不免多看了一眼,覺得不妥,才又匆匆收回目光。
薛閑亭只好替她道謝:“多謝令堂費心安排,目下時辰太早,本該等過會兒帶舍妹去拜見。
可我來前四處打聽,知道揚州府有游醫,今日進城后,實在放心不下這件事,且先到貴府見過,便要帶舍妹出門。
令尊與令堂那里,還請你先替我告個失禮,等明日安置下來,一定親去拜謝。”
許硯山說無妨:“我母親從不計較這些虛禮,也叮囑過我,一切以……薛姑娘身體要緊,哪有什么拜見不拜見的話。
母親知道你們是安之的朋友,自然當是我的朋友一樣的。”
他隱隱從薛閑亭口中聽出逐客的意思,還有那個跟在二人身邊,卻始終沒有開口的女孩兒。
大概年紀最小吧?
打從門房一路過來,他留了心瞧著,這二人皆有維護姿態,分明來他們府中借住的,難道他們許家還能對一個小姑娘做什么不成?
顯然不是在防備他們府上。
那便是素日里護慣了。
念及此,許硯山索性告辭,只臨行前又叮囑一番,無非是有什么短缺,或是底下這些丫頭不好,便叫人來告訴他一類,而后轉身出了滿庭芳,別的一概不提。
許家伺候的丫頭們也懂事,應該是許夫人精心挑出來的,知道這是貴客,便不敢近身去討好,只做她們該做的。
三個人進了屋中去,薛閑亭吩咐了兩句,便把人都支了出去。
趙盈從來就不慣帶幕籬,悶得慌,這會兒才能摘下來,喘了兩口氣:“我從前真是不知道,表哥他有這么多的朋友,這個許二公子,我方才瞧著,也是個不俗的人物。
那會兒聽表哥說起來,對他贊不絕口,倒沒當回事兒。
今日一見,表哥應該是真的很欣賞他。”
薛閑亭難得的沒跟她唱反調,嗯了一聲,順著她的話接過來:“許硯山是個君子。”
她嘖聲:“只見人家第一面,你就覺得他是個君子了?”
“你表哥跟我說的。”他橫了她一眼,“我猜他一定看出咱們身份不對勁,恐怕是隱姓埋名而來,求醫問藥也未必是真,但他一個字也沒打聽,連試探都不曾有。
他是君子,也是誠心實意與你表哥相交,將你表哥引為知己,信你表哥至深,才能這樣毫無保留。”
也被怕惹上什么麻煩。
應該是覺得宋懷雍總不會害他。
這樣的人,心懷坦蕩,世間難得,一顆赤子之心,便是最可貴的了。
宋樂儀聽著,想著方才那人說話間總是留下三分余地,絕不會叫人有半點不適,的確是個難得的人,便不免可惜:“這樣的人,中舉之后卻不肯再下場,倒也可惜。”
“不再下場去考才不可惜。”趙盈嗤了聲。
許硯山要真的是表里如一,那下場高中才值得惋惜。
昭寧帝的官場,就是個大染缸,什么樣的清白干凈丟進去,再撈出來也都染臟了。
不過將來她要是能上位,許硯山倘或真有那樣大的才情本事,倒是可用之人。
只是這些都是后話了。
薛閑亭催了她一聲:“睡會兒再出門?”
趙盈搖頭:“你不是跟人家許二公子說急著要去拜訪游醫,不能到許夫人面前去拜謝人家一番心意嗎?換身衣服準備出門吧,趁著這個時辰人也不多,剛好。”
他們說要出門,伺候的丫頭就匆匆去吩咐了備車,許家對他們的確是挺盡心的了。
不問出身,不問來歷,事無巨細都照顧到,要什么給什么,大實在是大方。
出了門登車,宋樂儀也瞧著這華貴馬車,就連內里也一概名貴。
她在京時,雖然頑劣,也有些驕縱霸道的名聲,可于這些東西上,從來不會僭越半分。
她父親只官拜吏部侍郎,太過驕奢淫逸之物,她半分也不沾染。
即便是家中有的,她手頭上有的那三五樣,過分令人側目之物,要么是姑母在時賞給她的,要么是這些年皇上賞的,再不然就是她過生辰時趙盈和薛閑亭他們送的,絕沒有哪一樣是她自己置辦的。
宋樂儀不免咂舌:“大哥只說許家如今算是經商做生意的人家,本也富貴,卻不想是這樣富貴無極的。”
這車中黃花梨小案的邊邊角角,雕刻的是纏枝蓮,從小案四條腿一直繞到最邊緣處,又在四周邊緣上鑲嵌了紅瑪瑙與綠松石一類,最耀眼是正中一顆南海珍珠,真正是珠圓玉潤,質地極好。
這樣的東西,一顆便要千金之數。
許家卻拿它來裝飾一張小案,還是放在馬車上的小案。
趙盈和薛閑亭對視了一眼:“看來許硯山對我們的身份雖不好奇,他爹娘卻好奇的不得了。”
南海明珠之所以名貴,是因為它極難得。
因數量少,每年還有貢到宮里一大部分,只余下極少的數量流傳到市面上,為大富之家所得,所以尋常人就算是見上一顆南海明珠,也未必認得出來。
宋樂儀抿唇:“怪不得許硯山方才說,他們家人多,住在內宅院里恐有諸多不便,要這么說,人情復雜,是怕沖撞了咱們了。”
“這一家人真有意思。”
薛閑亭揉了揉鬢邊:“養出個溫潤如玉的兒子,私下里這么多彎彎繞繞的心思,有趣的很。”
趙盈面色微沉:“永嘉公主為揚州巡撫,奉旨提調揚州一切軍政要務,不日行駕靠岸,就要入了揚州府,咱們也是從京城來的,又是表哥特意寫信安排的朋友,聽起來一切都過分巧了。”
“你是說……”宋樂儀倒吸口氣,“也沒這么離譜吧?這就猜到咱們身份了?”
趙盈搖頭:“真猜到了反而不敢拿這樣的東西來試咱們,我只是好奇,我們是什么身份,對許家來說,有什么重要的?”
既是經營之家,在揚州府根基已深,買得起南海明珠,有大富貴,嫡子不打算下場再考,仕途無望,他們本無須攀龍附鳳,再巴結誰。
京中來的貴客究竟何等身份,出身門第如何,于許家而言,本沒有什么意義。
他們想探究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