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七章入城 夜里安靜,宋樂儀帶著趙盈從船艙出來,輕手輕腳的去了船尾的方向。
薛閑亭一身玄衣在小船上等她們,見了人來,動作也不敢太大,只遞出去手,把兩個姑娘從大船上接了下來:“你表哥說住的地方也安置好了,只是入夜前去不太合適,恐怕惹人猜疑,咱們先上岸,尋了客棧住上一晚……”
“不能住客棧。”趙盈才坐穩,拽了他一把,“瞞上五六日,總看不見咱們,沈明仁必定起疑,只怕他私下里派人打聽去。
咱們上了岸先不進城,就在港口碼頭附近將就一晚,等明天天一亮再進城去,到人家家中安置下來,再去找人。”
薛閑亭攏著眉心,看了她二人身上一眼。
好在伺候的丫頭都是最貼心不過的,眼下風大,涼的很,給她兩個穿的多。
可要在碼頭將就一晚……
他嘆了口氣,沒多說什么,徑直劃著小船往岸邊方向靠了過去。
原本港口碼頭入夜也有值守的人,不過徐冽和杜知邑早兩日就打探過,每半個時辰要換一班,中間是有短暫的時間留給他們登案的。
況且天黑,他們身上的衣服顏色也重,只要輕手輕腳的過,也不會被發覺。
等上了岸薛閑亭四下掃了兩圈兒,帶著兩個姑娘往西北方向隱了身形。
“跟做賊似的。”宋樂儀長舒口氣,站定時拍了拍胸脯,“可也怪刺激。”
薛閑亭沒好氣的瞪她:“露宿街頭也挺刺激的吧?長這么大沒試過吧?”
她哼了聲:“跟元元一起,別說一夜睡大街上了,就是天天睡大街上,我都覺得刺激,那有什么的。”
趙盈拉著她直笑,薛閑亭叫噎了一句也不惱。
他四下里瞧著,也只有這棵古槐樹下還算安靜,地方也大,而且偏僻一些,不是進城的方向。
港口往來船只上下來的行旅,大多下了船都往東或是朝東南方向進城,很少有人往西北角落里尋摸。
他想著腳下已經動起來,身上的氅衣也脫了下來,往地上鋪了個平平展展。
他身量高,氅衣又本就寬大,他捯飭了會兒轉身叫她們:“要是困了就靠在樹下瞇會兒,坐在這上頭,不臟,我替你們守著。”
趙盈這些日子天天窩在船艙里,吃飽就睡,睡醒就力充沛的不得了。
宋樂儀是為著夜里的事兒,白天睡的多了,這會兒也一點不困。
但薛閑亭是七尺郎君,總不能說她們兩個小姑娘跟他推讓這個,況且也不是那樣客氣的關系。
趙盈拉著她就往樹下靠了過去,她抬頭看薛閑亭:“要不然你也來坐著吧,還真打算站一夜啊?”
他搖了搖頭,環著胸往樹上一靠:“坐久了怕犯困,我帶你們兩個出來的,蹭破一點兒皮你表哥都得找我麻煩,我還是警醒著點兒吧。”
其實也不用。
徐冽還跟著呢。
況且要不是怕連夜京城回頭給沈明仁發現端倪,杜知邑早就在城中安排的妥妥當當了。
“說起來,沈明仁也不是個傻子,他突然病了,今夜又睡得昏沉,咱們幾天不見人影,他肯定知道咱們人不在。”
宋樂儀抱著雙膝,拿肩膀頂了頂趙盈的肩:“所以你看,帶上他多礙事。”
“不帶上他咱們是想做什么做什么,但誰給咱們作證呢?”
揚州府這地方,可沒有面上看起來那般風平浪靜。
她不帶上沈明仁一起來,姜承德那些老家伙也不會輕易放她來。
孔承開不就叫著喊著想讓趙清和趙澄跟來嗎?
薛閑亭挑眉:“你原本打算對沈明仁做什么?”
趙盈頭皮一麻,下意識去看宋樂儀。
宋樂儀卻下意識就把目光挪開了。
“那就是真有事兒了。”
他嗤了聲:“我就說,來一趟揚州府能耽擱多少日子。
我在京城長大,養在爹娘身邊二十年,長大了,本就該建功立業,要出去歷練才像話,倒要你來說這些話。
原來是有別的事情要做,不敢讓我跟著一起來,才拿那些話來搪塞我。”
趙盈打了個冷顫:“是有別的打算來著,也確實不想叫你知道,怕你礙我的事兒,可你不還是跟著一起來了。”
薛閑亭想了想,蹲身下去,平視著她:“趙盈,你不是想拿自己做計,引沈明仁糊涂一場,來日回京,身敗名裂,連沈殿臣也保他不住吧?”
她和薛閑亭之間,總有著奇奇怪怪的默契。
很小的時候她頑劣,薛閑亭也是個混世魔王,兩個人簡直就是臭味相投,論起算計人,捉弄人,京城這些孩子之中,誰也比不過他們兩。
她八歲那年就已經能和薛閑亭一拍即合的捉弄人。
她心里那些古怪想法,他有時異想天開的點子,彼此之間卻都能理解了。
薛閑亭能猜到她想干什么,趙盈一點也不意外。
宋樂儀干巴巴的吞了口口水:“要不,你們聊會兒?”
趙盈扣住她手腕:“不用。”
薛閑亭臉色難看得緊,可難得的沒有發脾氣。
他就那樣沉默著不說話,氣氛凝重得很。
宋樂儀呼吸都緩了緩,壓了聲:“元元,他什么意思?”
她是附在趙盈耳邊問的,趙盈不動聲色拍了拍她手背。
薛閑亭像是才緩過那股勁兒:“你們都知道,唯獨瞞著我,你表哥也知道你這個打算嗎?”
“表哥不知道。”趙盈搖頭。
他就譏笑:“是不能叫他知道,不然他也要罵你,你們倆,都要挨罵。
但你現在都敢干這樣的事,看來你是真的不想嫁人了。”
趙盈瞇了眼,又抬了頭,他早站起了身,替她擋著風。
她有些看不清他的神情,只是覺得他整個人看起來很落寞。
她想了會兒,松開宋樂儀的手,緩緩起身:“天家公主不愁嫁,沈明仁意圖對我不軌,可他終究沒能成事,我清清白白的一個女孩兒,是天子掌中寶,天下適齡的郎君,誰不眼熱心熱的想尚永嘉公主呢?
你不用說這樣的酸話,也不用來試探我。
咱們從小一起長大,我心里想什么,其實從來也瞞不過你。
你早就明白的事情,非要嘴上不饒人,跟我逞口舌之爭。
都這么大的人了,去了一趟西北,歷練了差事,也是個能辦事兒,能獨當一面的人了。
怎么到了我跟前,就偏跟小時候一眼呢?”
“那是因為——”
因為他從來不希望趙盈會變。
薛閑亭開了口,到底說不出來。
天底下的人都會變,變好或變壞,他和趙盈,誰也不會例外。
是他私心太重了。
他總是希望他和趙盈在彼此面前,從無變化,和幼年初始時一般無二。
就這樣一輩子,那該多好。
他前些日子總是想,父親和母親要是肯早點去求賜婚的旨意,大概也不會有后面這些事。
可是父親總說趙盈還小,又是天子最心愛的公主,今上沒松口,最好別主動去求。
他們既然是青梅竹馬的情分,將來天子選婿,他本就是最合適的人選,實在不行,到時候再豁出老臉,拿著廣寧侯府的那點兒面子去求一道賜婚旨意,也是一樣。
他想父親說的是有道理的。
卻弄成現在這個樣子。
她早點嫁給他,早點搬出宮,那夜趙澈也不會醉酒大鬧上陽宮。
薛閑亭合了合眼:“人長大了,回不去小時候,就總是懷念幼年時光。
我長大了,要為父母撐起一天片,也要撐起廣寧侯府,人前人后就不能再似小時候那般任性撒野。
便總想著,咱們還是一樣的。”
他心里明明不是這樣想的。
趙盈喉嚨發澀,內心涌起一陣陣的酸澀。
她到底抬了抬手,在薛閑亭肩膀上拍了拍:“少胡思亂想,多少正事要做,還分心想這些。”
薛閑亭嗯了一嗓子:“跟你商量個事。”
他連什么事都沒說,趙盈呼吸一重,就直接說了個好:“我答應你。”
他面色才稍有舒緩,人也往旁邊挪遠了一些:“你們兩個說會兒話,累了就睡,我在旁邊守著。”
其實也沒站多遠。
不過是她們在這頭,他在槐樹的另一頭罷了。
他也知道有徐冽在,她們根本就不會有意外發生。
宋樂儀臉上也是訕訕的,扯著她袖口拉了拉。
她低頭,又重新坐回去:“沒事。”
可她蹙攏的眉頭分明不是說這個。
“他有些不對勁啊。”
“真沒事,別擔心。”
怎么會呢?
宋樂儀也擰了秀眉:“你答應他什么呢?”
“他想讓我以后別拿自己來設計,對我不好,他不高興。”趙盈往樹上一靠,似乎隔著這古槐樹,都能感受到那頭的薛閑亭。
十歲生辰,昭寧帝在集英設宴,為她慶生,薛閑亭隨廣寧侯夫婦一起入宮赴宴。
她從小不喜歡宮宴,覺得無趣至極,年紀小的時候更放肆些,宴至一半,她這個主角就先跑了。
后來不小心弄濕了鞋襪,濕漉漉的貼在腳上,難受的不得了。
是薛閑亭背著她從荷花池邊回的集英偏殿。
他的背從來是令人安心的。
趙盈深吸了口氣:“他是想跟我說,凡事總會有辦法,我沒辦法,還有他們,不要老是這樣,什么都一個人撐著,扛著,我不用這樣。”
宋樂儀咬了咬下唇:“元元,他……不會因為這個生氣的嗎?”
他生氣,但他不會發作了。
短短數月,心境就全變了。
當日太液池小宴,得知她要相看駙馬,他把不滿全都寫在了臉上,甚至會質問她,還打算去相看誰,心里到底有沒有人。
現在就不會了。
趙盈知道他能聽見,沖著宋樂儀搖了搖頭,給了她一個噓的嘴型,便什么都沒有再說。
宋樂儀心里不舒服。
小的時候總覺得趙盈和薛閑亭就是金童玉女,天生一對。
等到趙盈長大了,該嫁人的時候,除了薛閑亭,誰也配不上她。
不單是論出身,要緊的是薛閑亭會護著她,寵著她,事事依從她。
長大一些,父親請了女夫子教她讀書,她學會一個詞——佳偶天成。
卻從來也沒想過,趙盈和薛閑亭會是有緣無分。
怎么會弄成這個樣子的。
她實在是想不明白。
東方泛起魚肚白時,薛閑亭叫醒了睡的昏昏沉沉的兩個姑娘。
趙盈揉了揉眼,推了宋樂儀一把。
昨夜里不知道是什么時候睡著的,不過好在兩個姑娘靠著樹睡的也不久,臉上妝容還算精致,頭發也沒散亂,站起了身,把裙擺稍稍整理,倒也看不出失儀。
此時天還沒有大亮,不過城門已經開了,有要出城去采辦的,或是到港口碼頭來送貨取貨的,大多這時辰出城,趕在天亮的時候回城,不耽誤早起的第一批生意。
薛閑亭揉了揉肩膀,宋樂儀還惦記著昨天的尷尬,怕他們兩個別扭,就笑著問他:“尊貴慣了,也沒吃過這個苦,熬了一夜,渾身不舒服吧?”
他面無表情說沒事:“姑娘家身嬌肉貴的,你別打趣我,等進了城,先好好休息一天……”
“咱們沒那么多時間。”趙盈理好了裙擺,叫了他一聲:“你知道地方嗎?”
他說知道,側身讓了讓,引著二人一路進城去。
城門值守見這樣年輕漂亮的郎君,帶著兩個同樣年輕貌美的小姑娘,例行盤問之余,總是要嘴欠上兩句:“小公子好福氣啊,這嬌妻美妾,坐享齊人之福呀。”
薛閑亭的臉色肉眼可見的黑了下去。
趙盈心道要壞事。
他昨夜里憋了一肚子的火,一晚上沒地方撒,大早上起來就沒放臉子,這會兒來惹他,那不是老虎嘴邊拔毛嗎?
于是她忙拉了薛閑亭一把:“兄長,咱們還是快些進城吧,姐姐身體不好,請醫問藥要緊。”
那小衙役知道自己說錯了話,嘴賤惹了人不快,再看這年輕郎君黑著一張臉,要吃人的模樣。
三個人錦衣華服,非富即貴,他真是到死該不了嘴欠的這個毛病!
這會兒見有人替他開脫,哪里還敢多嘴,陪著笑臉就放了行。
過了城門,薛閑亭叫她們兩個且等,他往右手邊兒一家成衣鋪子而去。
再回來時,手上多出兩頂幕籬。
他遞過去,冷言冷語的:“帶好了,別再跟我說什么不打緊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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