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九章地牢 才過亥初,月上柳梢頭。
司隸院后宅上房院外,有黑影隱在夜色下,揮春掖著手在月洞門下聽了兩句什么話,匆匆轉身,往屋中去。
趙盈才沐浴過,叫人伺候著她穿戴整齊,顯然是打算出門的。
揮春始終掖著手,腳下輕快,近前時壓了壓聲:“人帶回來了。”
趙盈嗯了一聲算是知道了,緩緩起身,才往外走兩步,又頓住:“你和書夏留在屋里吧。”
揮春唇角動了動,一旁書夏不動聲色扯了她一把:“那奴婢叫人去開灶,給公主預備些宵夜吧。”
她說好:“多預備兩份兒。”
月洞門外隱在夜幕下的黑影正是徐冽。
這會子見她只身出來,不由往她身后多看了兩眼。
趙盈欸了聲:“這種事說不得見血光,我沒叫她們兩個跟來,大晚上的再嚇著。”
她這個人。
天底下的小姑娘,還有誰比她更金尊玉貴的呢?她自己都不怕,倒怕別個被嚇到。
只是有了少一次的“教訓”,徐冽學會了不多嘴,側身把路讓開,讓她走在前頭,他默默地跟在她身后。
大約走出去有一箭之地,趙盈悶聲問他:“你不會跑去皇叔那兒告我的狀吧?”
從上一次和趙承衍不歡而散,過去也有好一段時間了。
趙盈自問在這上頭絕不是個斤斤計較的,可她對趙承衍,到底沒有了剛出宮時的熱情。
見了面,一言不合她就總想要發脾氣。
大抵也是趙承衍慣的吧。
他應該是知道自己說錯了話,說者無心,聽者有意,無意之中傷害了她的自尊心,是以很長一段時間里,他都相當順著她,頗有些哄勸的意思。
但她寧可避著。
所以這段日子偶爾也不回去住,大多時候都住在侍郎府,或是在司隸院中。
今夜她是有事謀劃,從前事無巨細都不瞞著趙承衍,那是她覺得趙承衍也可以是他的同路人。
現在心里有個隔閡,就不想讓他知道那么多,下午的時候只打發人回了一趟王府,說是晚上要去侍郎府,別的什么都沒提。
徐冽好像什么都不會說,但他又仿佛什么都想插一腳。
她跟徐冽的三月之約,眼看著也快到日子了,徐冽到底愿不愿意追隨她,她突然就有些拿不準了。
之前的信誓旦旦,自信滿滿,有那么一瞬間,自己也動搖了。
徐冽腰板很直,說話的時候聲音也很穩,氣息一點兒也不會亂,莫名的安撫人心:“不會。”
趙盈回頭看他。
月色下的年輕郎君,面龐越發顯得俊美。
他可真是一身正氣。
“遇事不告訴皇叔,徐冽,你改主意了。”
她不是在問他,簡潔明了的陳述著。
徐冽面上的凜然正氣就崩塌了。
他眉眼往下垂了垂:“殿下有些苦。”
趙盈不喜歡聽這個,她也知道徐冽是什么意思。
她轉過身,不再看他,冷笑了一嗓子:“那你是在同情我,可你知道的,我不需要。”
“我知道。”徐冽還是快步跟上去,始終保持著一步之遙的距離,走在她的身后,“我也不是在同情殿下。殿下,不需要任何人同情。”
他可真是矛盾。
這點和趙承衍倒是挺像的。
趙盈的心情壞起來,不愿意再理他。
二人從上房院一路向東,甬道盡頭連著一道月洞門,門下左手邊有一簇不知名的花,開的正好。
等穿過月洞門,再朝西去,緊貼著墻根兒下,有兩間屋子。
看起來不像是給人住的,倒像是底下的奴才們來放雜物的地方。
趙盈邁著步子往左手邊那一間去,吱呀一聲推開門,等進了屋里,才看的清,里頭真是空空如也,別說是多寶閣大立柜一類,就連桌椅板凳也不見一張的。
徐冽跟著她進門,臨關門前回了身,朝著外頭四下又看了一圈兒,這才轉身帶上了門。
西墻邊上鑲著個銅環,還挺顯眼的。
趙盈叫徐冽,自個兒沒動。
徐冽會意,上前兩步拽著銅環輕叩三下,再用力一拉。
只聽得沉重的吱呀聲,東側整個墻壁緩緩打開來。
趙盈往過道里去,徐立比她快了一步,閃身至她身前:“殿下跟著我就好。”
她眼角這才有了些許笑意。
這是她的司隸院,是她的宅子。
這處暗牢也是她叮囑杜知邑修建的,有什么可怕的?
過道里并不十分黑,兩側墻上掛了火把,一路向深處走,大約十來步,是個樓梯口,一眼望下去黑洞洞,得向下進。
徐冽在前面引路,趙盈提了裙擺跟在他身后,他時不時回頭,像怕她踩空了。
樓梯不長不短,轉過三個彎兒就到了底,此刻已經能聽見叫喊聲,是從西北方向傳來的。
二人對視一眼,趙盈倏爾笑了:“我素日看杜三是個正經人,看來他的手段也不比刑部和大理寺那些人差。”
徐冽擰眉:“只怕殿下見了污濁。”
“我還怕見了污濁?”趙盈反問一聲,大步邁開朝著聲源方向而去。
一直到走近了,她才聽真切。
那聲音是嗚嗚噥噥的,像是嘴里塞了什么東西,但足夠他說話,只是有些含糊。
“你們到底是哪個路子的王八蛋,不要命了嗎?不知道小爺我是什么人嗎?”
可見平素是張狂慣了的。
那便是仗著肅國公府的勢了。
孔如勉人前一派君子作風,連他家中孩子也沽名釣譽,孔淑妃在后宮二十幾年不爭不搶,真像是人淡如菊啊。
可事實上又怎么樣呢?
趙盈嗤笑著推開了門。
杜知邑回頭,見是她,便起了身:“他嘴里一直不干不凈的,我這才……”
趙盈抬手:“沒事,別說是打他兩下,就是打死了他,也沒事。”
她往杜知邑先前坐著的那把椅子過去,一轉身落了座,看著被綁在木架子上的男人,頭上還罩著麻布口袋,點了點扶手:“鄧標是吧?”
鄧標的叫罵聲因為突然出現的一道清脆女聲而頓住,聞言又叫囂起來:“你知道小爺名號,還不快點把我放了!”
趙盈瞇了眼,給徐冽使了個眼色。
杜知邑是帶了三四個心腹,一塊兒把鄧標送到這兒來的,他手底下的人更有眼色,也極會辦事。
一則在京城長大的人誰不知道徐冽的名號,二則就算不認識,他跟著趙盈進門,他們哪里敢叫徐冽親自動手。
于是立在杜知邑下手處一個容長臉的男人,三兩步上去,就把罩在鄧標頭上的麻布袋給摘了下去。
他正要退開,趙盈又道:“嘴里的。”
男人微頓須臾,本來想去看杜知邑示意的,轉念一想,沒敢耽擱,上手拿掉了塞住鄧標嘴巴的布團。
這屋里濕氣重,陰沉沉的,又不是個正經屋子,四周還擺滿了刑具。
燭火通明,鄧標卻瞇起眼來。
突如其來的光亮讓他極度不適:“你們究竟是什么人,敢劫持我!”
趙盈見他掙扎,嘴里還是不干不凈,嘖聲道:“鄧標,孤是誰?”
鄧標怔住,所有掙扎的動作在一瞬間消失不見。
他猛然回頭,目光觸及趙盈那張臉,瞳仁一縮:“永……永嘉公主。”
他是見過趙盈的。
在國公府伺候的這些年,這位永嘉公主偶爾會出宮玩兒,他平日里走動各處,遠遠地見過她。
畢竟這張臉,本就叫人過目不光。
她曾經是那樣明人,儀態萬千,他這樣的身份,遠遠地看上一眼,都像是褻瀆。
那時他也的確這樣覺得,匆忙低頭,不敢冒犯。
趙盈對他的反應極滿意,挑眉問他:“那你說,孤是哪個路子上的?你又是什么樣的名號,抓了你,就是不要命?”
鄧標瑟瑟發抖,哪里還有先前叫囂的底氣。
這一屋子的人,哪一個他也得罪不起。
別說是趙盈了,那杜知邑是伯府嫡子,還有跟在趙盈身邊的人……
“徐……徐小郎君?”
“你還挺有眼力的。”趙盈嗤笑,轉頭看徐冽,“或許是你名氣太大。”
徐冽冷著臉沉默,始終不發一言。
這些人要弄死他,比碾死一只螞蟻還要容易,事后還沒人敢追究,他算是哪條路子的人物啊。
鄧標只覺得頭皮發緊:“小人不知道是怎么得罪了殿下……”
“你真不知道?”趙盈噙著笑,柔聲細語的打斷他的話,“是杜三郎打你打的狠了,傷著腦子了?你再好好想想。”
“小人真的不知……”鄧標說話的時候都透著緊張,聲音發緊,能輕易就聽出顫抖。
杜知邑低頭看趙盈,趙盈坐著并沒有動。
他想了想:“公主心善?”
趙盈嬌笑著抬頭看他:“孤心善?孤辦陳士德那會兒,怎么整治他兒子和他兄弟的,坊間傳言,你聽少了吧?”
被綁在木架子上的鄧標兩條腿也跟著抖起來。
杜知邑哦了一聲,狀似了然:“我還以為殿下心善,所以跟他廢這么多話。”
“那倒不是。”趙盈不經意的掃過鄧標一眼,“他要肯老實交代,孤也不是非要他一條命。”
鄧標咬緊了牙關。
陳家遭罪,他有所耳聞,這位永嘉公主長在深宮,嬌養著長大,誰也不知道她從哪里學來的那些手段。
可事是她做的,人是她傷的。
掌司隸院的是她,復設詔獄的也是她。
鄧標進退兩難。
他為什么會被抓到這里,他自己心里最清楚。
但那能認嗎?
那是誅九族的罪!
“小人不知道殿下想讓小人交代什么,實在是想不起來啊,殿下您……您是貴人,小人若是,若是有行為不檢點的地方,得罪了殿下,小人跟您請罪的。”
“拿你的性命跟我請罪嗎?”
趙盈冷冰冰打斷他,眸色也冷然下來:“鄧標,大晚上的,孤沒工夫跟你廢話。孔如勉被孤傳到司隸院后,你就去了天明銀號,去銀號做什么,又見了什么人?
前天司隸院外被甘肅來的災民鬧了一場,孤讓周衍安置了他們,入夜你就出城去見了一位揚州來的客人,那位客人,又是什么人?”
“殿,殿下?殿下說的這些,小人聽不懂……”鄧標喉嚨一滾,仍舊抵賴,“小人沒有去過什么天明銀號,更沒有夤夜出過城,殿下是不是聽信了謠言,或是什么人誣賴小人的……”
杜知邑輕飄飄說了一句是嗎,揮手叫人去取什么東西。
趙盈也好奇,便收了聲等他后頭的舉動。
不多時那容長臉的男人又從外頭跑進來,手上多了個托盤,上頭蓋著一塊兒布,底下應該是罩著兩個壇子或者圓罐子一類的東西。
男人弓著腰把托盤舉到杜知邑面前:“主子。”
杜知邑撇著嘴,揭開了上面的那層布。
徐冽掃了一眼,眼角抽了抽。
趙盈也探著頭看了一眼,咂舌嘆了一聲。
鄧標被綁的遠一些,但也能看見。
兩個青瓷圓罐,里面盛著水,水里泡著無數的木簽子。
那些木簽顯然是特制的,一頭削的極尖銳,另一頭是圓圓的。
趙盈知道這個把戲,就是不知道,杜知邑這樣看起來讀著圣賢書長大的文雅人,從哪里學來這樣的手段了。
杜知邑叫鄧標:“知道這是什么嗎?”
鄧標下意識搖頭,同時不由自主吞了口口水。
“這是鹽水,也可以換成辣椒水,我覺得辣椒水的味道不好,殿下在,恐怕熏著她,才只吩咐人用了鹽水浸泡。”
他一面說,一面緩步朝著鄧標方向走:“你剛才說,殿下所問之事,大抵是有人誣賴你,那惡意中傷,造謠誣賴的人,是奸詐小人了?”
鄧標上下牙齒一個勁兒打著顫,哪里還敢吭聲。
他這么問,那那些話,不就是他說的。
“您想干什么……”鄧標面上閃過慌亂,“三公子,小人和三公子往日無怨,近日無仇啊,您到底要——啊——”
他話沒說完,杜知邑手上動作干凈利落,絕不拖泥帶水,一根木簽就刺進了鄧標的肩胛骨處。
被鹽水完全浸泡的特制木簽,那種疼痛是真實而又劇烈的。
鄧標幾乎暈死過去,可下一瞬,另一根木簽就刺進了他右肩胛骨同樣的位置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