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老狐貍 每朝每代,開國之君,興兵起事,除去麾下文臣武將,能人異士外,還總會有那么幾個是前朝亡國君主眼中的叛臣賊子。
而肅國公孔家,就是這樣的存在。
大齊第一代的肅國公孔懷安,原本是前朝的五軍都指揮使。
當年太祖皇帝起事,一路北上,加上盡得人心,只用了不到三個月的時間,就兵臨皇城。
那時候孔懷安開城門迎太祖皇帝進城,叫太祖皇帝幾乎不費一兵一卒,就攻下皇城,直搗黃龍。
后來太祖皇帝黃袍加身,論功行賞,封孔懷安為肅國公,爵位世襲罔替。
不過到了宣宗皇帝時,朝廷有了明令,為防官商勾結,禁止官員經商。
肅國公府人丁興旺,光是嫡系一支就有五房,更別提其余旁支。
可是能夠承襲爵位的,也只有長房嫡出而已,本來大家手上經營鋪面產業,也相安無事,既富貴,又風光,日子過得好不得意。
朝廷明令一出,肅國公府就鬧翻了天。
足足鬧了有四年的時間,到最后,以分宗告終。
嫡系五個房頭分宗分家,其后幾十年都少有來往。
到了先帝朝時,朝中官員私下里參與商鋪經營,靠分紅利銀子賺錢,已經成了公開的秘密,
但彼時肅國公府的孩子們早就生疏了,再難撿起什么手足之情,更何況當初分宗后,各自謀生,遠離京城,到了那個時候,也總不可能厚著臉皮再跑回京城示好。
如今的肅國公孔如勉年過百半,和姜承德一貫的自負不同的是,這是個極和善的人。
其實在趙盈看來,孔如勉這樣的人,比姜承德更可怕些才對。
當年昭寧帝御極后,孔氏入后宮便冊為淑妃,那時候姜夫人還沒生下趙澄,地位是不如孔氏的。
孔如勉便辭官去朝,真就一副頤養天年的做派。
可事實上他孔家的孩子們,個個身兼要職,可一點兒沒有要隱退朝堂的架勢。
都是做做樣子給人看的罷了。
孔淑妃既然有生養,他孔如勉又怎么可能真的不圖來日呢?
趙盈是讓人把二堂前的正廳收拾了一番的,特意還架了小火爐在廳中,銅壺中煮著水。
周衍親去府衙門口迎的人,一路引著孔如勉往正廳而去。
他沒跟進門,就單把孔如勉給請了進去而已。
趙盈上下打量了一番,倒和前世記憶里的丁點不差。
孔如勉沽名釣譽,去朝后常與高僧真人講經論道,可其實根本也不知他究竟是信佛還是求道。
總之天長日久的,還真叫他養出一派仙風道骨來。
據說從兩年前開始就吃全素了。
外頭都傳說什么,趙清自娘胎里帶了弱癥,養了十幾年還是身體羸弱,孔如勉心疼外孫,又惦記著在宮里的女兒,才一心求佛向道,乃至放棄錦衣玉食,金尊玉貴的生活。
這種人,把野心藏在暗處,最偽善,也最可恥。
姜承德想要的,從來都寫在明面上,攤開了給人看。
孔如勉則不然。
趙盈甚至都沒起身,只是欠了欠身,算是跟他客氣了一場。
孔如勉仿佛真的不在意這些,也客客氣氣的叫了聲公主。
等他往側旁坐下,趙盈瞥了一眼小銅爐:“聽聞國公平素焚琴煮鶴的日子過慣了的,我這兒的茶倒也是好茶,可水也不是頂好的水,不敢沏好了等國公,煮上一壺沸水,新茶新沏,國公爺嘗一盞嗎?”
小火爐燒的正旺,銅爐里的清水發出聲響,顯然煮沸了。
他搖頭:“既無好水,便浪費了好茶,我飲一碗清水,就足夠了。”
趙盈腦仁就開始疼,生怕他下一句就要接色即是空,空即是色這樣的話出來。
先前初見杜知邑,覺得杜知邑說話就夠神神叨叨的了,但要說跟孔如勉相比,那大概要差了十個杜知邑的距離,他是遠遠比不上了!
于是趙盈訕笑著,根本就不打算接他這話。
茶葉是她的,他不吃還給她省東西呢。
她再不心疼東西,頂好的東西拿出來,也不是招待孔如勉這種人的,不吃正好。
“馮昆臨死前,跟奉功交代過兩件事,我還沒來得及仔細盤問,他就遭人暗害,我思來想去,這些事是他片面之詞,既然沒有查證,不好拿到父皇面前去說,所以奉功的奏折中,我叫他按下不許提來著。”
孔如勉側耳聽著,面不改色,臉上照舊是一片淡然:“殿下所說馮昆交代之事,和肅國公府有關?”
趙盈果然挑眉:“國公爺的長孫十七歲娶永昌侯府大姑娘為妻,十九歲發妻亡故,他本該為白大姑娘服喪一年。
可據馮昆交代,當初他跑去暗門子狎妓,甚至花重金給外室贖身,您的嫡長孫,可全都知情,還伙著一塊兒干過這種事。
這件事,國公爺知道嗎?”
她一面問,一面盯著孔如勉仔細打量。
孔如勉卻如老僧入定一般,充耳不聞。
趙盈在心里罵了句老狐貍,當然也不再追問她。
這些話自然不是馮昆交代的,是她早就知道。
孔如勉那個嫡長孫,是個最不爭氣的東西。
論說他將來是要承爵的人,從落生就該受到最嚴苛的教導,但偏偏又不是。
那是肅國公府這一輩里頭一個孩子,又是男孩兒,那可真是集萬千寵愛于一身,國公府從上到下,對他從來是有求必應,活生生養出個紈绔來。
等到發現孩子可能長歪了,再想回頭,卻根本來不及懸崖勒馬。
所以他今歲都二十二了,孔如勉也沒上折子為他請封世孫,早兩年坊間也好,勛貴侯府也罷,總有傳言說孔如勉對長孫不滿,大抵是想另立世孫,只不過是礙著祖宗禮法,不愿授人以柄,叫姜家在朝堂上有把柄可攻擊孔家,才一拖再拖。
這些事對前世的趙盈來說,都是些不值一提的小事,站在太極殿上都不值當說一嘴的,如今倒剛好幫她詐一詐孔如勉。
“我家門風嚴謹,家教一向極嚴苛的,殿下若聽信了馮昆的誣告言論,大可派人查就是。
再不然,殿下如今手握司隸院大權,京畿百官都在殿下監察之下,把他提到司隸院來審上一番,何必專程請了我來問呢?”
孔如勉終于側目看向趙盈,眼底明滅幾次,神色也有些晦澀起來:“我說不知,殿下信嗎?我說我知,殿下現在要派人到肅國公府拿人嗎?”
趙盈笑著搖頭:“那不能夠。好歹也是大皇兄的表兄,怎么說我也該叫上一聲表兄的,既然都是一家子骨肉親戚,凡事總要留些情面。”
近些時日趙盈的言行舉止,所作所為,孔如勉全都知道。
他當初去朝,又求佛問道,可也不是真正兩耳不聞窗外事,脫離俗世紅塵之人。
朝堂上站著他孔家那么多的孩子,有任何的風吹草動,他都能最快知道。
無論是扳倒劉家,還是設立司隸院,趙盈看似置身事外,所有的事她都是被迫知道,也是被迫接受。
然則孔如勉細細想來,只怕未必。
這小姑娘心恐怕大了去。
趙澈沒有似孔家和姜家這樣的外戚扶持,她就要做趙澈的依靠。
盡管趙澈差點錯手殺了她。
應該是個目光長遠且極有頭腦心計的女孩兒。
從前他不把趙澈看在眼里,更不會把個公主放在心上。
他外孫的對手,本來就應該只有趙澄才對。
現而今趙盈搖身一變,比他們兄弟幾個還爭氣有出息,甚至得了燕王相幫,這令他不得不承認,他實在是小看了這個公主。
“這情面留或不留,不過殿下一念之間,如今殿下是掌權人,權在你手里,你要誰生便生,要誰死便死,旁人是說不上話的。”
孔如勉幾不可聞的嗤笑,掩飾的極好,聽來更多還是淡漠:“至于殿下說的這件事,我是從不曾聽說過的。馮昆其人是何等品行,殿下想來有耳聞,臨死拉上一個墊背的——
不過殿下身在要職,既要監察百官,最好還是派人仔細調查,萬一馮昆不是誣告,可也別為咱們這點親戚情分,枉顧了朝廷法度。”
趙盈說親戚,那是客氣。
孔如勉敢應一句親戚,那就是僭越。
果然是狐貍就藏不住尾巴。
而且孔如勉在她面前,應該根本沒打算藏。
反正知道藏不住,索性就挑明了說唄。
趙盈這才覺得有些意思:“國公就不怕我真查出點什么來?”
她嘖聲咂舌,實實在在的嘆了好幾口氣:“這個事兒可有些難辦的。眼下馮昆死在大理寺監牢,此事一出,震驚朝野,國公一定有所耳聞。
你說萬一我要真查出點兒不干凈的東西來,馮昆的死,表兄可少不了擔些嫌疑在身上了。”
“他要真做了這樣不堪的事,給人疑心是他殺人滅口也是他作繭自縛。”
“我從前不信外面那些傳言的,今日聽國公爺一席話,才真信了三分——”
趙盈人往椅背上一靠,小臉兒一偏,視線正好對上側旁的孔如勉。
她尾音稍一頓,在孔如勉挑眉示意她繼續說的時候,才緩了一緩,徐徐再開口:“父皇從來偏疼我,我便不大信世上真會有這樣的事。大公子自幼受寵,怎么漸次長成,反而不得國公歡心了呢?連世孫的冊立,都不肯為他請,竟是真打算立二公子為世孫的嗎?
我瞧國公爺眼下這做派,倒像是巴不得我趕緊查出點兒什么來,最好定死了大公子的罪。
這種事兒,可大可小,就算真的查實了,頂多肅國公府丟些臉面,但總不至于傷及性命,您呢又正好借此機會上折陳情,便順理成章為二公子請封世孫,我說的可對嗎?”
孔如勉的冷笑終于還是沒憋住:“所以殿下今天把我請到大理寺,究竟想跟我說些什么呢?”
趙盈哦了一聲,提著的那口氣猛地松了,連帶著眼角眉梢處的緊繃也一起放松了。
好像她先前在探究,突然有了答案,心中了然,輕松的不得了。
孔如勉卻越發看不懂這小姑娘要做什么。
趙盈目光從他那兒收回來,點著自己的手背,語調好不輕快:“可能是我閑得無聊,想請國公爺來閑話家常,解解悶兒吧。”
孔如勉在官場起伏幾十年,從女兒入后宮后他斂盡鋒芒,學著做那些所謂修身養性的做派,真是十幾年沒怎么動過氣了。
趙盈可真有本事,三言兩語便在他心中掀起波瀾。
然而也就一瞬。
她像是故意為之,就想看他氣急,看他發火。
孔如勉深吸口氣,緩了又緩,生生的把胸口才燃起來的那簇火給壓滅下去:“那殿下的日子還挺清閑的,有人要刺殺你,司隸院的案犯還被人殺害在監牢中,殿下還有閑情逸致專門請我來嘮家常解悶。
只可惜我上了年紀,最不愛與小孩子談天,聊不到一塊兒去。”
他起身的動作也是放緩放慢的,往堂中步了兩步,回身看趙盈:“殿下的悶,我解不了,殿下的困惑,我更解不了。”
趙盈沒接話,眼看著他往外走。
“國公爺。”
孔如勉一只腳已經跨出了門檻,她脆生生的聲音從身后傳來,他本該不予理會,徑直離去的,但就是遲疑了一瞬而已,人就索性站定住了。
趙盈仍端坐著未動:“可如果兇手要殺的是劉榮不是馮昆,如果是有什么人本打算瞞天過海,卻弄巧成拙,國公爺說,值不值得擔憂呢?”
對劉榮下手和殺害馮昆,從根本上,就是不同的。
同樣是殺人滅口,可沒有人敢背負起殺劉榮滅口的罪名。
昭寧帝能忍下這么多天,只怕也全是趙盈的面子了,若有人在此時一頭撞上來,昭寧帝不把人拉出去五馬分尸,怎么能解他心頭之恨!
孔如勉眸色暗沉:“的確值得擔憂,卻與我無關。”
“與國公爺無關,就是與孔家無關嗎?”
她揚聲,聲音有了些許尖銳,帶著些咄咄逼人的架勢。
孔如勉連帶臉色也黑透了:“殿下說馮昆?”
“我說劉榮。”
裝傻?老狐貍偽善久了,拿他自己當真善人了吧?
亦或者打量著她小小年紀極好糊弄,反正不知他的狼子野心和謀劃唄。
趙盈點著手背的那根指頭頓住:“國公爺,認識劉榮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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