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愛慕 時至戌初,金芒的余暉徹底散去,天際連湛藍也再看不見,只余下濃郁墨色,就連人影也只依稀可見了。
趙盈心不在焉,腳尖兒踢著裙擺,一遞一步下了集英殿。
往西側靠近太福宮,是最清涼的去處,一路上夜風習習,高大的榕樹遮在頭頂,連月光都不過勉強滲漏下來。
揮春和書夏看她心情不太好,不敢跟的太近,可見她越走越遠了,方才還能隱約聽見人聲和絲竹聲,這會子只聽得見蟬鳴和幾聲蛙叫了,于是便想上前去叫的。
誰也沒看清攔路的人是從何處竄出來的,高大的身影硬生生截斷了趙盈的去路。
兩個丫頭嚇了一跳,低呼著快步上前,忙就把趙盈護在了身后。
沈明仁手上折扇一合,又在左手手心一敲:“殿中悶,想出來散散心,這么巧,遇見殿下。”
趙盈抬手撥開擋在身前的丫頭,皮笑肉不笑的盯著沈明仁:“難道不是沈公子跟著我出來的?”
輕柔的聲音與她面上的柔善相當不符,伴著微風打在人臉上,竟是凜冽的疼。
沈明仁皺了皺眉:“我得罪了殿下嗎?近些時日都不曾見過殿下,殿下搬出宮后,更不曾到沈府走動過,怎么今日見了我,倒避如洪水猛獸?”
他和趙盈之間,交情淡淡。
其實論出身,他本是不輸薛閑亭和宋云嘉的。
只可惜他從小不受寵,若非他自己努力,到如今都只怕還被丟在并州無人過問。
何況他外祖凌陽侯家也漸次落敗,再不復昔年鼎盛之勢,空有一副架子罷了。
這位高高在上的大公主在京中與世家孩子廝混玩鬧的那些年,恰是他在并州無人問津的時候。
他錯過了最好的時光,現在想接近趙盈,自然要比旁人多花些心思。
父親和母親都說太后是有心為趙盈選駙馬,且極中意他,原本他志得意滿,想來無論薛閑亭還是宋云嘉,若真得太后青睞,賜婚的旨意怕早就下了,也輪不到他。
既輪到了他,那便是真的極滿意。
卻不曾想他再三的等,等到趙盈搬出宮,又等到薛閑亭一行動身往西北,他還是沒能私下里被安排著見一見趙盈。
今日宮宴,太后特意派了旨出宮,點名要他隨父親一同赴宴,他想八成是太后有心撮合的。
可誰知道集英殿中一眼看見趙盈時——她那時突然變了臉,那副神色,像刀刻的一般,印在沈明仁心上,生疼且難忘。
沈明仁平日里被人家追捧慣了,自也是有幾分傲氣的,不過是在趙盈面前多少斂著罷了。
趙盈偏看不慣他這副做派,嘲弄愈發從眼底溢出來,完全不加掩藏的。
年輕漂亮的臉上笑意滿滿,可這張笑臉,配合上她刻意表現出的嘲弄,那意思就再明顯不過了。
沈明仁臉上掛不住,夜色中青年的俊臉也黑了下來:“若是臣有哪里做的不妥,唐突冒犯了殿下,殿下不妨直言?”
“你沒哪里得罪我。沈公子是京城第一公子,霞姿月韻,豈會有什么唐突冒犯的不妥之處。”
趙盈雙手環在胸前,他話音一落,她立馬就接上去回他,可壓根兒就是最敷衍的態度:“但我不喜歡你靠近我,有什么問題嗎?”
她仰頭去看他,踱上前小半步,靠近了一些:“你爹逼著皇叔去西北的事我可還記著呢,這么迫不及待想討我歡心,怎么,沈家昔年尚主的榮耀沒能延續,到了沈公子這里,想再掙出一份榮耀來了?”
尖酸刻薄,哪里像是一朝公主!
沈明仁心中不屑至極,果然是讓寵壞了的!
但偏偏趙盈的這番話一針見血,直戳中他最不愿坦然承認的那點心思。
他強壓著怒火,連笑也擠不出來了,咬著牙,一字一頓反問趙盈:“殿下是沖我?還是沖我父親?父親請燕王殿下往赴西北乃朝事,殿下是為此惱了我們沈家嗎?”
“我最不吃巧言令色這一套。”趙盈才懶得跟他打嘴仗,何況沈明仁最會言辭間給人挖坑,“我不喜歡你就是不喜歡你,太后再中意,要嫁人的卻是我,我勸你趁早死了這條心,別打我的主意。”
“大皇姐這樣說話,竟也不覺得失禮嗎?”
趙盈神色一僵,眼角抽了兩下。
她搬出宮幾日,便是回宮時也沒怎么見到趙婉,本以為是趙婉肯學乖一些,曉得躲著她。
原來不是啊。
趙婉今日身上顏色一水兒的雅靜,月白的上襦配著藕荷色的裙,就連釵環首飾也一概不見金與銀,多是白玉或白硨磲,倒不似她平日里那樣張揚的裝扮。
趙盈早知她裝可憐扮嬌弱是一把好手,不過素日里她穿紅戴綠的,倒把身上那份兒柔婉掩蓋三分。
今夜這么一身,再低眉順眼的湊到人前,還真是我見猶憐的俏美人。
她側身,眼角余光瞥一回沈明仁。
男人大多見色起意,沈明仁這種偽君子,說不得也最吃趙婉這一套。
倒也奇了怪了,那前世干脆娶了趙婉就是了,何必要來招惹她?
趙盈斂了心神,幾不可聞嘖了兩聲:“你剛才,是說我失禮?”
趙婉站定住,已盈盈施過禮,同她,也同沈明仁。
沈明仁仍端著君子做派還了禮,一開口,竟是替趙盈解釋的:“原是臣出來散心,偶遇大公主,唐突了殿下,二公主誤會了。”
趙盈聽的想吐,索性丟了個白眼:“你沒誤會,我是在嘲諷他。但是趙婉,我上次說你記吃不記打,你還真是身體力行的向我證明,你真的不長記性啊——我搬出宮這些天,你跟著嬤嬤學的什么規矩?
尊卑有別,長幼有序。
我教訓沈明仁是憑我為尊,你指手畫腳說我失禮,憑你是幼?”
趙婉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大皇姐你……你怎么這樣強詞奪理。”
她眼淚好似現成的,眼尾登時紅了,泫然欲泣的模樣更引人心疼:“我不過聽你言辭間太不留情面,沈公子好歹出身世家,今夜又是皇祖母特意點名要他進宮赴宴,實在是聽不下去你羞辱他,這才好言勸你,你怎么……你怎么這樣!”
可她要哭不哭,眼中晶亮,水霧都沒能遮住眼底的星辰。
那樣的目光,癡癡地愛慕,為的,是沈明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