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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一章 你的肉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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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私塾小院外。

  陳池立于雪中,看著太陽映照出的樹影,默默算著時間。

  和逸塵師父分別后,一路車馬緩行,途中又遇到風雪、暴雨、山崩、地震等險情,兼之沿途瀏覽各縣風土人情,花光了師父給他的所有盤纏,直到前日才來到廣元郡。

  臨行前,在文和縣分別時,師父就對他說過,方青喻脾氣執拗古怪,在和卓太守鬧崩離開郡學之后,便在廣元郡貧寒人家聚居的老柳巷里辦起了蒙學,只收十歲以下的童子,教一些簡單的讀書習字。

  同時,方青喻還對外宣稱,不會再正式收學生。

  想要拜其為師,學習詩詞文章策問經略,以換取功名之人,方青喻統統不收。

  這兩個月來,也有一些富貴子弟慕名而來,乘肥衣輕,香車寶馬,獻上厚禮,方青喻卻連面都不見。

  陳池也打聽過,方青喻雖然曾經是長安城里有名的大才子,拜師前任宰相徐文臺門下,據說有狀元之才,可從未參加過科舉,并沒有真正證明過自己。

  陳池不解的是,廣元郡一帶,也是有不少成名已久的先生大才。

  可偏偏師父卻親口點名,讓自己拜入這位毫無科舉經驗的方青喻門下。

  好在逸塵師父臨走前加了兩句……如果那個方青喻始終死鴨子嘴硬不肯松口,死活不收,那這師不拜也罷。

  咱可不玩方門立雪的那一套,忒俗。

  冰天雪地,陳池凍得渾身發抖,嘴唇青紫。

  “吱呀!”

  門開,方青喻走了出來。

  他走到陳池面前,凝望片刻,伸手撣去頭頂和肩膀上的積雪,問道:“昨晚就和你說過,我方青喻只收蒙童,為何還要如此堅持?”

  陳池輕顫著嘴唇,低聲道:“學生陳池,久聞方先生才高八斗,學究天人,學生對先生,如披云仰天,景星鳳凰,憾不能早日拜入門下。”

  方青喻眼中浮起一絲遺憾:“辭藻華麗,卻華而不實,雖知典故,可又有何用。”

  話音剛落,忽見對面少年眼中閃過一絲驚喜,隨后微微點頭,面露思索,就仿佛有人在耳邊對他說話。

  真是個古怪少年。

  方青喻暗暗搖頭,正想離開。

  就聽面前少年道:“敢問方先生。不知童子們適才所念的冬日節氣歌謠,是何人所教?”

  方青喻眼底蕩起一絲波瀾,隨后故作好奇道:“為何有此一問?”

  陳池沉默片刻,道:“此童謠,謬矣。”

  方青喻目光閃爍,問:“何錯之有?”

  陳池悶著頭道:“‘冬至要數九,日長有一線’。所謂日長一線,其實是長安宮廷中的說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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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宮女工刺繡,用線來測量太陽影子的長短,冬至比平時多出一根線的功夫,所以被稱為‘日長一線’。

  然而今年南方寒氣之重,百年罕見,尤其是劍南到嶺南一帶,日照更短,黑夜更長。

  因此對于我劍南子民來說,日影之長不止多一線……至少多一線半。”

  方青喻上下打量著陳池,猶如在重新審視。

  “不錯,心思夠細,腦袋瓜也有些活絡。你是何方人氏?祖籍何地?”

  陳池道:“小子來自文和縣,祖籍文和縣旺財村。”

  方青喻愈發好奇:“那你怎會知道長安宮中秘事?”

  陳池不假思索:“都是我師父告訴我的。”

  “哦?你還有師父?那為何還要來拜我為師?”

  “我師父說,術業有專攻,方先生乃是‘夢虎行月中,文章驚蛟鳳’之人。詩詞文章,天下一絕,若想考中進士以上,必拜您為老師。而方先生,并非不收徒,而是不輕易收徒。”

  “哈哈哈,你那師父倒是了解我方某人,可謂知音。他說得不錯,某不是不收徒,而是我的學生,必需有狀元之姿,榜眼之才,再不濟,也不得低于探花出身。總之,不可以被那兩個家伙比下去。”

  方青喻笑罷,深深凝視了眼陳池:“你先進去吧,找個燎爐暖暖身子。你那師父既對你如此期許,想來也是認為你非一般少年郎,能入得了方某之眼。不過丑話還需得說在前面,半個月內,若是方某覺得你天資不夠,才學不足,品德不端,那么你我將再無師生緣分。”

  “學生明白。”

  陳池恭敬施禮,一邊緩步走出雪地,一邊搓揉著凍得麻木的胳膊。

  忽覺一股暖流從背后飄來,從上往下流淌開來。

  不多時候,雙臂已不再那么僵硬。

  陳池身子變暖,心里更暖。

  他知道,逸塵師父就在身后不遠處看著自己,卻讓自己不要回頭。

  適才也正是師父傳音提醒,告知自己那首冬至節氣歌里藏有破綻,結合師父從前在城南小院里所講的長安軼事,自己這才語出驚人,勉強過了拜師的第一關。

  “對了,你那位師父可有名號?”

  方青喻的聲音從背后響起。

  陳池遲疑片刻,小聲道:“我師父,號逸塵。”

  “逸塵?”

  方青喻低聲咀嚼,微微點頭:“聽起來像是一位隱士,人生一世,知己難求啊,若有機會,定要拜訪一番。

  這年頭,真正甘于隱姓埋名做學問之人太少太少。

  多的卻是那些江湖術士假和尚!專喜歡坑蒙拐騙,誘拐他人子弟!”

  聽到方青喻說到最后,愈發咬牙切齒的聲音,陳池下意識閉緊嘴巴。

  他記得師父曾經說過,方先生有個獨子,名叫方子期,是個不錯的年輕人。

  不僅與佛門有緣,還很會照顧人呢。

  可為何方先生卻對僧人如此憎惡?

  幸好自己剛才沒有直接告訴他,已經被他引為知己的逸塵師父,就是一個和尚!

  “阿彌陀佛,這位方施主真是好重的怨念啊。”

  周逸摸了摸光頭,臉上浮起一絲笑:“好在小陳池這邊總算安頓下來了。

  徐公門下三杰,拙蛟,仁狐,夢虎,因緣際會,相聚劍南一郡,卻命運各異。

  拙蛟徐芝陵過于剛烈,仁狐卓立仁又太圓滑,唯獨夢虎方青喻,出身纓簪,年少成名,躊躇滿志,文章冠蓋京華。

  只因元宵佳節被魔頭改了詩句,觸犯忌諱,家毀人亡,自己也被貶出長安城,終生不得參加科舉。

  從此以后,他才真正的開始醉生夢死,含恨而不得解脫,可內心深處,又何嘗不想證明自己?

  若是能成為他的學生,定會得以悉心傳授畢生所學,賦予厚望,一飛沖天,震驚當世。”

  “喵……”

  一旁傳來小貍奴隱透復雜的叫聲。

  周逸低頭看去,就見貓咪眼里浮起濃濃的不解。

  “看來你還一直都不知道這件事。

  他可是方青喻啊,出身大族,徐公之徒,哪怕喝得再醉,也不可能在詩中犯下如此大的禁忌。

  只因為有魔頭,發現了他兒子方子期,天賦異稟,乃是罕見的術道種子。

  于是乎,便做了這一手腳,只為了讓方家覆滅。

  至于為何要這么做,入魔者心性扭曲,難以言喻。

  總之,方家覆滅的禍根,不在于方青喻,而在……”

  周逸沒有說完。

  那頭從始至終,都是一副寵辱不驚、見怪不怪,仿佛再沒有什么事能引起內心波動的小貍奴,突然間激烈顫抖了起來。

  它匍匐在破舊小院前的雪地里,朝向那個中年儒生的背影,橘黃的脊背不住抖動。

  “……而在于那個魔頭。”

  周逸輕嘆口氣:“我想,方青喻應當也已經猜測到,是方外之人,毀了他家族。

  他表面放浪形骸,如夢如醉,實則已變得謹小慎微,否則也不會用一首誰也不會仔細去聽的節氣歌,來測試門下學生是否也如他一般細心謹慎。

  可他萬萬沒有想到,他的兒子方子期,最終還是走上被他憎惡唾棄的尋仙問道之路。

  甚至還聽從一個和尚的話,去做人間仲裁,名揚中土術修與妖魔。

  更不會想到,綽號夢虎的他,有朝一日,其子竟然會變成一頭貓咪。

  出現在自家門口。”

  趴在雪中的小貍奴身體猛然一僵。

  “所以,方子期啊,真正的寵辱不驚、見怪不怪,并非是成為一個面癱,讓別人看不到你的驚訝你就贏了。

  而是從心底,不被任何外物所驚擾,去留無意,云淡風輕。

  你還不夠資格,不如算了吧。”

  小貍奴沉默著。

  直到方青喻略顯拖沓的背影消失在籬笆后。

  它才抬起雙臂,如行人倫大禮,朝向那間小院匍匐而拜。

  許久,它收回目光,隨后直起身,抬起爪子,在雪地里寫下了一個“好”。

  周逸凝視著那個蒼勁有力的“好”字,微微一笑:“善哉。如此心境,應當足夠應付三月后的那場大戰了。”

  “喵!”

  小貍奴轉過身,仰頭看向周逸,一副不管你怎么說,本貓都絲毫不會再表露出驚訝的冷淡表情。

  “好了。不用這般作態,和你開個玩笑而已。”

  周逸笑著伸出手,將小貍奴抄入臂彎,隔著衣袖輕輕撫摸。

  隨后他不再停留,大步流星,向北而去。

  轉眼間,已從城北出了廣元郡。

  “方子期,你現在可以告訴我,你的肉身到底丟在了哪里?

  還有,在你身上究竟發生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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