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元郡,太守府。
  卓太守驚魂未定。
  他不時瞥一眼身旁悠然品茶的僧人,欲言又止。
  親眼目睹圣僧在自家庭院中,將長生真人給超度上西天,他內心如何能不慌?
  原本他只是趁著自己所推測的亂世尚未到來,與這位碩果僅存的佛門大能結個善緣,未來也好多條出路。
  可萬萬沒想到,這位看似慈悲,笑容燦若晨曦的僧人,竟如此無情,且手段高明。
  他那三掌,直接將自己其它的門路給封死。
  徹底與這圣僧綁在了一根繩子上。
  另一邊,周逸捧著琉璃盅,靜靜飲著茶中細乳珍品。
  他倒是沒有卓太守想的那么復雜。
  之所以當場超度長生真人,只是因為他這個僧人,并非從前那個中土佛門里的僧人。
  若是未來有機會,他所希望打造的佛門,也不會再是那個束手束腳、被慈悲所綁架的佛門。
  縱然我佛套路深,可小僧也是一直都有著自己的原則與底線。
  此時,周逸正在觀看長生真人臨終之前留下的黑色小字。
  “曾經受高僧恩惠,可當佛門遇劫時,卻當起了縮頭烏龜。
  如今被小僧超度,也算是報應不爽了。
  這次他到廣元郡來,果然是想要挾持方青喻,逼方子期現身。
  嘶……可為何會出現這樣的傳言?找到方子期,就能和小僧這位公證人,平分龍族機緣?
  搞什么啊,怕是你們都還不知道,只要小僧愿意,隨時都能重新更換人間仲裁。”
  話雖是這么說。
  可周逸心里很清楚,南江龍族所定下人間仲裁的條件,看似簡單,實則苛刻。
  既要出身名門,人品過硬,還要歷經坎坷,最終獲得見怪不怪、寵辱不驚的心境。
  況且方子期,似乎已經獲得了南庭江府的認可,還剩不到三個月,再換人也麻煩。
  所以……
  ‘還是盡快找回方子期,也讓那些術道門派別再心生妄想,然后去南庭江討說法!’
  一盞茶的功夫,周逸已然打定主意。
  他站起身,朝向卓立仁雙手合十:“那么,小僧就先行告辭了。等到新皇登基,春暖花開之后,小僧即便自己不來,也會遣信使來找太守。”
  等到那時,龍猿斗法若順利結束,自己便能收獲佛門之寶。
  或許,也能夠在廣元郡這一閉合圈子里,嘗試著建寺了。
  卓太守連忙起身還禮,口中卻在熱情挽留:“圣僧何必這么著急,不如留下吃一頓便飯?對了,小女能成為圣僧的弟子,實乃三生有幸,擇日不如撞日,不如就趁今日把這拜師宴給辦了。不知圣僧意下如何?”
  擇日不如撞日?
  周逸瞥了眼一臉喜氣洋洋的卓太守,總感覺他的語氣神色絕不像是在討論拜師。
  “阿彌陀佛,太守就舍得令千金,從此削發為尼,青燈古佛,孤獨一生?”
  卓太守微微張大嘴巴,隨后道:“聽說佛門里也有在家修行的居士,小女侍奉圣僧,也可以不剃度吧?”
  周逸微微搖頭:“太守若無其它事,小僧這就告辭了。”
  “且慢。圣僧若不嫌棄,卓某還有別的女兒,好多好多女兒……”
  卓太守追出去大喊。
  僧人的身影卻已飄然遠去。
  庭院墻頭上,那只會作禮的貍奴朝他扮了個鬼臉。
  卓太守緩緩停下腳步,臉上仍保持著笑,眸子卻微微瞇起,神色猶如一頭胖狐。
  “相貌俊美如妖,卻非喜新厭舊之人。夢媛若執意追隨,某倒也能放心了。只可惜,人家不一定看得上……”
  太守府外。
  泓玉街上。
  周逸與貍奴一前一后,漫步于再度飄起的臘梅花下。
  “這位臘梅姑娘,還真是孜孜不倦。”
  周逸仰起頭,輕嘆口氣。
  如此詭異的畫風,就當是之前把人家女俠變成“如花”的報應吧。
  身旁的貍奴“喵”了一聲,伸出爪子玩弄起如雪飄飛的臘梅花瓣,眼里浮起難得的雅興。
  長街一側,卓夢媛、趙海舟、王雙帶著十多位郡府的公子小姐,手持掃帚,躬身送行,依依不舍。
  許許多多前來看熱鬧、等著領米面的百姓,也并沒有散去。
  非但沒有離開,反而越聚越多,卻并不是像在等待太守小姐發放米面。
  他們望向從太守府中走出的那個僧人,一雙雙黯然的眸子里,漸漸亮了起來。
  “多謝高僧!”
  也不知誰先喊了出來。
  泓玉街頭,響起了一陣高過一陣的喝彩叫好聲。
  隨著加入的百姓越來越多,聲浪如潮,山呼海嘯。
  老人面頰通紅,孩童用力拍掌,無論婦人還是漢子,臉上都浮起感激之色。
  “喵?”
  身后的小貍奴仿佛在詢問著什么。
  周逸停下腳步,眼里閃過一絲復雜,低語:“幻術之神通,不在乎于左右虛幻和真實,而在于如何易改人心,因此它既是最容易上手的術法,也是最難徹悟的術道。
  他們或許忘記了,適才長生真人取他們悲戚之淚,化作碗中巨洪的具體經過。
  也忘記小僧曾開河放水,引來巨洪,水淹太守府的一幕。
  然而卻都還記得是非曲直,記得是小僧……”
  周逸沒有說完。
  他笑了笑,雙手合十,朝向擁擠在街頭黑壓壓一片的郡府百姓,施了佛禮,便欲告辭。
  大風刮過長街。
  呼啦!
  覆蓋著泓玉街兩旁園圃的草鋪全都向上掀起。
  露出了牡丹梅杏桃蓮桐菊茶桂芍藥等時人所愛賞玩之花。
  人群中,突然爆發出一陣充滿驚訝與激動的歡呼,就見在牡丹花的率領下,長街兩側的群芳,竟頂著嚴寒與冬雪,迎風綻放。
  一時間,群芳絢爛,爭奇斗妍。
  隨著百花綻放,百姓們眼底深處的傷悲之色,消散殆盡,喜氣洋洋。
  再望去時,街頭花叢中,已不見了那個白衣僧人。
  “我想起來了,之前聽東來客棧的伙計孫阿牛說過,‘廣元坊中怪嬰啼’其實是個妖怪,差點把他給吃了,后來被一名白衣高僧救下。”
  “我也想起來了,前不久在城北開香樓招婿的顧家大小姐,聽說一直在重金尋找一個年輕僧人。”
  “說起來也怪,我家住在伏牛坊,全家一直噩夢纏身,直到有天晚上突然聽到僧人誦經,后來就再沒做過噩夢!”
  “太守小姐要出家,山神廟前百花開……現在看來,也全都和這位高僧有關啊。”
  “可是這位高僧究竟什么時候出現的?他又住在哪里?為什么完全沒有印象……”
  “所以,佛鈴遮蔽天機,只能擋住那些心懷惡意的有術之人,廣元郡里的百姓,卻都已經知道小僧的存在了。”
  周逸仿佛自言自語,又仿佛在對身旁的小貍奴說道。
  距離他拜訪太守府,已經過去了好幾日。
  這些天里,一個來無影去無蹤,憑一己之力,解決了郡府四大怪事的神秘僧人,已在郡府坊間悄然流傳開來。
  隨著新歲臨近,遠游之人紛紛返鄉,街面上寶馬香車,絡繹不絕,酒樓飯莊,勾欄瓦舍,百戲之館,各種小攤子,也都熱鬧起來。
  有關那個僧人的故事,也很快演變出了各種各樣的版本,有行俠仗義版,斬妖除魔版,劫富濟貧般,英雄救美版,樂善好施版……通過說書人,唱曲者,雜藝伶人,等等不同渠道,飛快傳播,且愈演愈烈。
  周逸對此也十分無奈。
  “樂善好施……拜托,你們才是施主呀。
  不過,這佛門布施之法,真的必須一塵不變嗎?
  既然諸法無相,那佛門經義,自然也當隨時局而變才對。”
  周逸沒有繼續想下去。
  修善經義什么的,離他還有些遙遠。
  眼下他的頭號目標,便是找到方子期。
  “小貓咪我問你,在這座郡府里,在我們出發之前,你還有沒有想要見的人?”
  “喵!”小貍奴果斷搖頭。
  周逸笑道:“真的?”
  小貍奴繼續點頭:“喵!”
  “也罷,小僧卻有一位小兄弟,剛到廣元郡,臨走之前,再見他一面吧。”
  “冬至要數九,日長有一線。
  一九和二九,相喚不出手。
  三九二十七,笆頭吹角栗。
  四九三十六,夜眠如霜露。
  五九四十五,太陽開門戶。
  七十二,黃狗相陽地。
  九九八十一,犁耙一起出。”
  天蒙蒙亮。
  廣元郡,大束坊,老柳巷。
  某間狹小的私塾中,十來名穿著破舊棉袍的蒙童,搖頭晃腦,大聲念誦著。
  他們念誦的,并非書卷里的內容,而是那位先生自編的童謠。
  雖朗朗上口,生動有趣,可蒙童們卻都無法理解它究竟表達了什么樣的涵義。
  也虧下了一夜大雪,天寒地凍,冰刀子般的冷風刮過紙糊的窗帷,吹得小童們面紅耳赤,方才沒有念睡著。
  還有另一個讓他們異常清醒的原因——外面那個據說昨晚就來拜師的大哥哥,小腿已經完全埋進了雪地里。
  天吶,方先生這么厲害這么有名嗎!
  有人為了拜他為師,竟然真的在雪里站了一宿!
  小童們心不在焉地念著,目光卻不時向窗外雪地里瞟去。
  “不準東張西望!都給我認真念!”
  身穿一件灰色舊棉袍的方青喻正襟危坐,單手執卷,擋住面孔。
  他看似目不斜視,實際上,卻也和堂下的童子們一樣,不時瞟向窗外的少年。
  “竟然還不走?”
  方青喻遲疑許久,放下手里的書卷,背負雙手,悠悠然向外走去。
  他前腳剛走出學堂。
  “嘩啦!”
  早已按捺不住的童子們,爭先恐后沖到窗口,指指點點議論紛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