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首的那名護衛干笑道:“小郎君的夢好奇怪……呵呵,那個,時候不早,為防主子擔心,小郎君還是隨我等回徐府吧。”
孔東流摸了摸滿頭濃密烏發,輕嘆口氣,隨后自嘲一笑。
“看這天色,才過了三炷香的光景而已。實在是那場夢,太過逼真,就好像真的發生過一樣。都怪那個掌柜纏我講那個什么銀僧的故事,害我做了這么一場荒誕離奇的怪夢。”
他微微搖頭,悵然若失,正要離開雅間。
忽然,從樓外傳來一陣喧嘩。
“快看!月亮沒了!”
“不……不是沒了!只是從圓月變回了殘月!”
“不對,你們剛才是沒有看見,先是那圓月沒了,然后弦月重新出現……就好像中途被人換走了。”
“別胡說,這怎么可能!”
孔東流心頭一緊,趕忙轉過身,朝窗外望去。
夜穹高處,飽滿皎白的圓月消失不見,卻變回了本該有的那彎殘月。
可從九霄云外瀉下的月光,卻不曾有絲毫改變。
突然間,孔東流身軀一震,瞳孔陡縮。
卻見一枚圓形的嫩綠葉兒,從月下飄過,轉眼遠去,消失在夜幕深處。
孔東流猛然回想起什么,拳頭緊握,雙臂微微輕顫著。
“這葉子……不就是夢中高僧施法,變成小郎君的那片榆錢樹葉嗎?”
他心中忽有所察,再度轉頭望向石橋左側。
恰此時,一葉扁舟,從石板橋下駛過。
舟尾處,坐著一名雙鬢泛白的中年道人。
身著玄黃道袍,手持拂塵,頷下留著山羊胡須正一臉微笑地看向舟艙中被烏篷遮擋的那條人影。
“是他!最先出場的那個‘惡道人’!等等……此時艙蓬中的莫非就是……”
孔東流面色潮紅只覺心臟都快蹦到嗓子眼。
他一把撥開護衛,沖到窗口再望去時橋下只余一道水波。
夜色盡頭,隱隱飄來劃槳擊水之聲。
空靈清越卻已不見斯人。
“不是夢……這一切都是真的,是真的啊!”
孔東流握緊雙拳身體微微顫抖神情激動,難以自禁。
“有女鬼害我是真,想將我困殺于夢中是真,圣僧現身將我救出也是真!這一切全都是真的啊!”
聽著自家小郎君魔怔一般碎碎念眾護衛再度緊張了起來。
為首的護衛暗暗焦急,正要上前說些什么。
滿臉亢奮的孔東流忽然轉身,大聲嚷嚷著沖出雅間。
“嗯?”
出了雅間后孔東流才發現,不知何時,這棟酒樓里已不剩幾名食客。
而那位仿佛風一吹就要倒的瘦條掌柜正在強顏歡笑,努力勸說最后一桌客人離開。
孔東流在掌柜身后站定抱拳拱手。
“掌柜的!可否再和我說一說那位妙手銀僧的事跡?”
李掌柜轉過身,見到孔東流不由愣了愣神色復雜:“是你……你醒了?難道呂捕頭猜錯了,只是虛驚一場?哎呀呀某可是為了你提前打烊今晚少說賠了三四兩銀子!”
孔東流輕聲道:“放心某十倍賠償便是。”
李掌柜眼睛頓時一亮,臉上瞬間堆滿笑意:“好說好說,公子還想再聽一遍那銀僧的故事?且聽某細細講來。”
接下來,慶春樓李掌柜繪聲繪色講述起那件早已在慶春樓常客間耳熟能詳的七夕之夜高僧摘銀事件。
這一個多月來,他也不知講了多少遍,早已爛熟于心,舌燦如花。
而那桌始終不愿離去的外鄉食客,似乎也來了興趣,不時問上兩句。
孔東流又仔細詢問了銀僧的相貌,得知僧人此前一直住在徐府,心中已有七八分確定。
‘在夢里救下自己的高僧,就是徐府的那位妙手銀僧!’
‘難怪他說,救自己只是為了幫徐府……我去徐府找人打聽一下,不就知道了。’
‘那位小郎君徐昆徐仲才,看起來像是個人物,他一定知道些什么!’
‘之前某對徐小郎君有些怠慢,先請他喝頓酒再說吧。’
孔東流按捺住內心的激動,讓護衛奉上銀子,再三拜謝。
原本唉聲嘆氣的李掌柜喜出望外,滿臉樂呵地望著孔東流一行離去的背影,感嘆京城來的貴公子就是豪爽。
他并沒有注意到,最后一桌的那三名客人彼此交換著眼色,緊接著也都起身結賬而去。
偏廳的門簾掀開,喬裝成店小二躲藏其中的呂無咎走了出來,面色略顯古怪。
李掌柜轉頭笑呵呵道:“神捕大人喲,這回可是看走了眼啊。那位京城貴公子只是喝醉而已,并無大事。”
呂無咎翻了翻眼:“聒噪什么,某這不是讓你多賺了至少兩個月的酒錢?還不滿意!”
“滿意滿意。”
李掌柜眉飛色舞,轉身時卻低聲喃喃:“每次只要沾上和銀僧二字,呂捕頭總是難免要吃癟啊。”
“你……”
呂無咎瞪大眼睛,擼起袖子。
李掌柜仿佛腦后生眼,干笑兩聲,一溜煙直奔樓下。
“奸商,鱉孫,彼其娘之……”
呂無咎冷哼一聲,轉頭望向窗外那輪恢復如常的弦月,眼神漸漸柔和。
“那個僧人,果然也是喜歡多管閑事之人,倒也不枉某送的那袋桂花糕。不過這種高人,脾氣古怪,以后還是盡量少打交道為妙。”
走出酒樓后,呂無咎又望了眼最后那三名客人離去的方向。
他的眼力何等老辣,早已看出那三人武藝高超,明顯就是奔著孔東流而來的。
然而……
“連鬼怪妖物都傷不了那公子哥,何況武人。回去陪女兒咯,一個月不到就會爬,我呂無咎的女兒將來絕非等閑啊。哈哈哈……”
城南小院中,周逸正一臉挑剔地吃著桂花糕。
“糕餅略硬,蔗糖粗糲,甜得膩味。香珠,你這又是去哪瞎買的?錢多燒得慌是不?”
“奴可沒有買。”
香珠嘟起嘴巴看向陳池。
陳池支支吾吾道:“這是徒兒……拿的。徒兒以前吃過,感覺味道還可以。”
周逸推開:“你們想吃就吃吧。”
陳池一臉尷尬,接過桂花糕,分了一小半給早已虎視眈眈的某侍女,微紅著臉,遲疑片刻,朝周逸行了一禮。
“實不相瞞,這桂花糕是呂捕頭帶來的。陳池知道師父不喜計較,可還是自作主張,拿了這一袋桂花糕,權當是呂捕頭給師父的謝禮。”
“呂無咎的謝禮?一袋桂花糕?”
周逸怔了怔,臉色沉了下來:“開什么玩笑,就這?”
陳池面紅耳赤,訥訥不語。
身后傳來某侍女的撲哧輕笑。
嘴里塞得滿滿,腮幫子鼓起的小侍女含糊不清道:“小仵作,都這么久了,還不了解你師父的風格嗎?他這是在和你開玩笑呢……對了,先生究竟幫了呂沒胡子什么忙啊?”
周逸淡淡瞥了眼香珠。
“小僧可沒開玩笑。一袋如何夠吃,怎么說也得兩袋。這樣吧,從明兒個起,不吃畢羅了,改吃糕點。這位心靈手巧的珠侍女應該也會做吧?”
說話間,周逸重新捻起一片桂花糕,放入口中,閉上眼睛,細細咀嚼。
“這桂花糕想來是呂捕頭帶給自家娘子,卻被你倆給截胡了?也罷,月子里實在不該吃這種甜不拉幾的糕點,小僧就勉為其難收下。珠侍女,小僧剛才的話,你可聽見?”
“呃……”
香珠張大嘴巴,口里一團白色,表情僵硬。
陳池看著這一幕,臉上漸漸浮起笑容。
師父果然永遠都是嘴硬心軟啊。
可很快,他的目光飄向榆錢樹下的那兩人。
左邊樹下,是一名手持拂塵,留著山羊胡子的道人,正氣凜然,一臉肅穆。
右邊樹下,則是一名長發飄飄,玉樹臨風的小郎君,面露微笑,一臉隨和。
小郎君和逸塵師父似有幾分相像,可一個沒頭發,一個有頭發,感覺就是完全不同。
不僅是陳池,香珠也在不停打量這兩人。
他們跟隨和尚進到院里后,便往左右兩棵榆錢樹下一站。
紋絲不動,臉上表情更是不曾變過。
仿佛兩尊雕像。
‘跟在和尚身邊,果然動不動就會遇到這種詭異的事情啊。’
香珠心里默默想著,好在經過這些日子的洗禮與鍛煉,她承受能力今非昔比,倒也可以視若無睹。
只是她總感覺,那個衣冠楚楚、正氣凜然的道人,十分眼熟,似乎曾經在哪里見過。
周逸將香珠與陳池的表情收入眼底,放下桂花糕,介紹道:“這二位,是葉道人,和葉小郎。二位與小僧有緣,今后也將與我們同住。”
葉道人和葉小郎一個肅然一個溫柔,同時拱手而揖。
陳池自是作揖回禮,禮數周全。
香珠卻有些犯難,嘀咕道:“先生,院子就這么大,安排這兩位住哪啊?”
周逸低喧佛號,微笑道:“阿彌陀佛,他們自住樹上,不占我們的房間與床鋪。”
話音落下,秋風掃院,卷起一地落葉。
香珠再看去時,葉道人和葉小郎已然不見蹤影。
只剩那兩棵榆錢樹在風中搖曳,沙沙作響。
“住樹上……葉道人……葉小郎……”
香珠低聲喃喃,只覺頭皮發麻,脊背爬滿涼意。
“他們該不會是……”
余光里,陳池面色如常,仿佛早已猜到。
她咬了咬牙,硬生生將后半句“樹上的鬼怪”收了回去。
明明自己跟隨和尚的時間最長,可為何總感覺,距離越來越遠了呢。
小院子中,周逸自在坐于藤椅,望向漸亮的天色,手指輕輕叩擊椅臂。
腦海中回閃過夢境之中,與施術者隔空斗法的全過程。
確切來講,只是自己單方面的“破術”。
有夜馬在,破去一道異夢術,其實并不算太難。
難卻難在,如何隱秘而低調地破術,并且不暴露自己僧人的身份。
雖說這一身份早晚會暴露,可對于周逸,自然是能遲則遲,多瞞一個是一個。
‘這一次,先有平江君施術,助孔東流肉身回陽,后有葉道人、葉小郎先后登場,我也沒有留下太多氣息……那位空山姥母,應當猜不到破術的是個僧人吧。’
‘即便有宕明幫我遮蔽天機,可還是不能大意。那半吊子的變物術,最多只能維持三炷香,得多多練習才行。’
‘說起來,還虧那位馬面施主給得靈感。化形之后,它便出去游歷,不知何時才能再相見。’
周逸天馬行空地想著,任由思緒如風,不受拘束。
不知過了多久,天地由陰轉陽。
拂曉降臨。
空氣一陣扭曲。
九個金光纏繞的黑色小字如約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