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哉。”
  周逸收斂形色,看似無悲無喜。
  他此時的關注點,全都落在了體內丹田中,那枚鍍上一圈淺淡金輝的劍丸上。
  適才,他正欲以一指劍氣,斬滅化作僵尸的崔鶯兒。
  卻不料,就在劍丸升騰的剎那,那篇無名佛經突然在他腦海中顯現。
  密密麻麻的金色字符,于眼前旋轉飛舞,化作緲緲佛音,在耳邊長鳴回蕩。
  也不知過了多久。
  它們幻化,凝聚,衍生……最終成了唯一的佛言。
  “度”
  雖只有一個字。
  卻蘊禪道妙義,藏佛門真經。
  也讓周逸瞬間明悟,無名佛經的真諦與用法。
  佛,以慈悲為懷,度天下蒼生。
  于是乎,當那道劍氣從天而降,卻被染上了佛性靈光,金輝熠熠,無聲無息。
  儼然從雷霆佛怒,切換成了慈悲普度。
  而它行以超度之法時,所展現出的威能,某種角度上而言,甚至要比斬殺妖魔時更加深不可測,奧妙非凡。
  直接將已經凝煉了嶺南道兇煞血氣的僵尸崔鶯兒肉身打滅,卻未消散,而是拘于另一方虛空。
  魂隨氣,魄隨體。
  僵尸肉身滅,六魄離散,被隱門術法高人所拘的崔鶯兒陰魂,自然也就難以繼續留存。
  拘魂索隔空破滅,使得崔鶯兒陰魂得以歸位。
  虛空中散成碎片的肉身重新凝聚,三魂六魄歸位。
  崔鶯兒也就成了世間罕見的,擁有獨立魂魄,不受控制,意識清醒的僵尸。
  “我佛慈悲,普度眾生。我不慈悲……只度有緣者。”
  周逸觀視著腦海之中,那篇逐漸變得黯淡的經文,心中默念。
  崔鶯兒之所以被度。
  一來,她雖身陷隱門,卻并未丟失善良本性。
  二者,她的兄長崔護,雖是鬼魂,卻心懷佛性,兼之百般哀求,于僧前許下宏愿,方才能得此因果。
  即便如此,這玄妙非凡的佛門之法,也著實讓周逸暗暗驚嘆。
  卻不知,只是因為這篇佛經,它本身奧妙非凡。
  還是任何一篇佛經,又或佛門之寶,自己都能從中獲取類似的佛門術法?
  可惜,自己所知道的佛經,就只有這么一部,無法找到第二部佛經進行論證。
  “咦?”
  周逸停止沉吟,看向匍匐于半空的崔護,眼中流露出淡淡的意外。
  “香火之氣?”
  沒錯,在崔護身上,竟然隱隱流瀉出一縷若有若無的淺淡香火味,與黃虛體內那股磅礴浩大的氣息如出同源。
  看來這崔護,果真是有慧根之人。
  竟然無師自通,于死后第一時間,悟了香火道。
  當然,也只是初得此道,遠未開始修行,道行為零。
  周逸心中生出些許遺憾。
  若這崔護是活人,自己倒是可以將他發展為和尚,以他開府武人的修為,日后直接可以替自己坐鎮一寺啊。
  可他肉身心臟已毀,縱然耗頭的買命財術也救活不了。
  周逸沉思片刻,問:
  “崔施主既已為鬼,陽間活路已斷,不知接下來有何打算?”
  崔護和崔鶯兒相視一眼。
  “我們兄妹遭此磨難,皆拜那麻老匹夫所賜。圣僧救下舍妹,毀去老賊多年心血,那老賊此時定是心驚膽戰,疑神疑鬼。”
  崔鶯兒接口道:“若圣僧允許,鶯兒與兄長,欲趁老賊驚魂未定,前去討還公道……以牙還牙,以血還血!”
  周逸低喧佛號,笑道:“人各有命,因果無常,只要不是那些傷天害理之事,又與小僧何干。”
  崔護和崔鶯兒面露喜色,再拜稱謝。
  “你等日后若在隱門中見到一個名中帶‘腸’的卷發青年,記得莫要為難便可。”周逸接著道。
  “圣僧放心,崔某與舍妹自當牢記。”
  崔護頓了頓,試探著問:“適才聽圣僧言語間似有玄機,還請圣僧不吝賜教。”
  周逸原本已經打算離去。
  聞言,他凝視起崔護,微微一笑:“既然你問小僧了,也算是有緣,小僧便再送你一份前程。你若有意,大可前往廣元郡城東的河神廟,求拜玉清河神,就說想學那香火成神之道。只要你態度恭敬,心意誠懇,想來玉清河神看在小僧面子上,也不會故意刁難。”
  “多謝圣僧指點!”
  崔護面露狂喜。
  他正愁今后該怎么辦,畢竟誰也不想當孤魂野鬼啊。
  崔護拜了拜,又問:“不知圣僧對舍妹有何指教?”
  這……你妹,已是超出觀魂武人層面的僵尸啊,估摸著至少也等同于縣主封號……然而黑色小字里根本不曾出現過有關的僵尸道的修煉法門。
  你問小僧,小僧去問誰?
  噢不,她不是會一手把人掌變成畢羅的“廚藝”嗎,自己慢慢去悟吧!
  周逸神秘一笑,淡淡道:“佛曰:因果無常,生死無常,前途無常,種種無常,皆不可道也。”
  “無常……”
  “……不可說?”
  崔護和崔鶯兒相視一眼,非但沒有失望,反而面露喜色。
  能得圣僧一句“不可說”,定是大難不死,必有后福!
  崔鶯兒日后成就,絕對不會低!
  兄妹倆對了周逸拜了又拜。
  在周逸催促下,方才戀戀不舍地離開這位慈悲為懷的人間圣僧,一跳一飄,向廣元郡府方向而去。
  “這僵尸,竟然不怕陽光?可以的……也不知這崔鶯兒,日后能有怎么樣的造化。這世間種種,當真無常啊。”
  身后又傳來一陣跪地聲。
  “圣僧救命……”
  卻是少了半條手臂的齊真兒,跪于客棧廢墟中,朝向周逸連連磕頭,滿臉的敬畏與祈盼。
  “你又沒死,何出此言。”
  周逸沒有轉身。
  齊真兒看了眼自己的斷臂,抿了抿唇,含淚道:“弟子想要離開隱門,脫離苦海,還望圣僧救我。”
  “哦?你說隱門是苦海,小僧卻覺得未必。能渡苦海的既非人,也非船,而是人心。”
  齊真兒怔了怔。
  她再抬頭時,那襲超凡脫塵的雪白僧袍,已經飄然無蹤。
  只剩殘垣斷壁,埋藏著的尸骨碎木瓦礫。
  從頭到尾,不過半盞茶的工夫。
  對她而言,卻恍如隔世。
  “隱門不是苦海?圣僧的意思,難道是讓我繼續留在隱門……他日后另有安排?”
  齊真兒神色彷徨。
  半晌,她從懷里掏出幾枚尤留余溫的銅錢。
  “圣僧留下這銅錢,又是何意?莫非……是贈予某的路費?某明白了,圣僧是在暗示我,離開廣元郡甚至劍南道隱門,前往別處的隱門落腳點。畢竟廣元郡總舵,得罪了圣僧,已然大禍臨頭。”
  齊真兒臉上浮起恍然之色,朝向圣僧離去的方向恭敬地拜了拜。
  隨后她努力撐起身體,趁著遠處官兵的馬蹄聲尚未接近,一瘸一拐地向遠處逃去。
  轟隆!
  隨著一聲巨響。
  小鎮清晨的寂靜被打破。
  “啊!發生什么了?”
  “你們看啊!那里好像是落霞客棧?”
  “天怎么突然黑了?好大的霧氣,怎么什么都看不見啊……”
  “霧散了,霧散了!”
  “快看!落霞客棧……倒了?”
  “怎么回事,快去看看!”
  大半個鎮子都被驚動。
  早起的居民紛紛走出家門,向落霞客棧奔去。
  也許有一小部分幸災樂禍之徒,可絕大多數人,都面帶愁色,憂心忡忡。
  倒不僅僅是因為落霞客棧能幫鎮子留住往來的商販,更多卻是因為客棧老板娘崔鶯兒,在鎮子上頗有人緣,不僅待人和善,還做得一手好畢羅,常常贈與鎮中百姓。
  涌向客棧廢墟的人潮里,卻有一老一少逆流而行。
  身著麻布大褂的老者一手緊緊摟著孫兒,另一只手則扣住盛滿機關玩偶的竹匣。
  這可是他們爺倆走南闖北賣藝討生活的唯一依仗,要命的家什。
  男童蜷縮在老人懷中,自己則抓著一個陶瓷玩偶,強扭著轉過身,勾望向遠處塵埃彌散的廢墟,神色怔忪。
  “爺爺,怎么我們剛走,客棧就倒了?”
  老人臉上浮起后怕,下意識捂緊孫兒,僥幸嘆道:“還好我們走得快。原本只覺今早遇上那惡僧好晦氣,沒想到卻是因禍得福啊。”
  男童眸子輕眨,低聲問:“爺爺,那個壞僧人,他……會死嗎?”
  聽著孫兒略有些復雜的口吻,老人輕嘆口氣,微微搖頭,沒有說話。
  就在這時,不遠處的黃泥土墻后,出現了一行人,穿著麻衣短打,腰間夾藏兵器,也都在向原先客棧處張望,表情復雜,彼此說著些什么。
  他們有意壓低聲音,細若蚊蚋。
  卻不知,人群中的那對雜藝人爺孫,擅長諸般江湖奇巧功夫。
  其中便有唇語……
  “冷鏢頭的意思是說,那僧人故意裝成惡僧?為了就是讓所有人離開客棧?”
  “難怪,某也覺得,那僧人眉眼清澈,氣質不凡,怎么可能如那等鄉間惡霸。”
  “這落霞客棧實在詭異,連跑堂的都是氣感高手……莫非就是江湖傳言中,那個號稱人間地仙所開創,能驅策鬼怪的神秘門派?”
  “江湖傳言你小子也信?只可惜那僧人,不知是生是死。”
  “是啊,我們七個,可都欠了那位真僧人一條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