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德五年,正月。
一元復始,萬象更新。
原本因受寒,被太醫判了死刑的周王李元方,在老張頭一劑破罐子破摔的偏方猛藥下,竟奇跡般的開始好轉。
老李的臉上終于有了些笑模樣。
他本來都打算重新再生一個了。
當然也有遺憾。
比如說定在龍抬頭這天的太子冊封典禮以及始由太子領銜的祭天儀式,某人將會缺席。
按道理說,這事兒本身和李大德關系并不大。但無論是皇帝還是李建成本人,都多少有些美中不足的感覺。
當然了,嘴上說的是這般,但某杠精要是真參合了,說不定他們又會嫌棄。
人都是這般矛盾的。
好在這一次發生意外的可能性不大。
隨著初春臨近,山東的矛盾也與日俱增。若是在三月春耕之前不能及時恢復生產,那接下來的一年,朝廷都將焦頭爛額。
于是等不到太子的冊封典禮,受命招撫的某趙王便要動身啟程,趕赴齊州。
渭水,咸陽渡口。
“某好不容易回京一趟,未及半月,又要分別。”
一身雪白狐裘的長公主李秀寧站在馬車旁,俏臉上滿是嘆息。在她身側,越發變得像個成熟老男人的柴紹默默矗立,摸胡子的動作,總讓李大德想起老溫頭。
可惜那老家伙運氣不好,好不容易調回中樞享福,卻沒能熬過這個冬天,在壽命上居然被衛玄這個病秧子給超了車。
皇帝下詔,追封他為鴻臚寺卿,謚號為“敬”,叫其子溫瓚承襲清河郡公的爵位,又詔其二子、三子任職祠部郎中與職方郎中,也算顧全了他身后之事。
這一次安撫山東,李大德在回程之際也會順便去一趟太原,視察新城的運作,同時也想找機會把溫無隱那小子調回京城來任職。
“而今三郎身擔重責,總要以國事為重。待有時日,總是能再相聚的。”
隨著李秀寧的話音漸落,某開國太子便上前接了一句,結果換來的卻是白眼相對。
“太子殿下在朝中說慣了好話,沒的糊弄自家姊妹。中樞那么多能臣,喚何人去山東不行,非要叫自家兄弟在寒日里舟車趕路……”
前者回身怒懟,惹來眾人一陣嬉笑。李世民笑聲未停,腦袋上便挨了一巴掌。
“笑,笑!說的便是你,白長了這個頭,而今行事倒不如三郎穩妥,整日便知道打打殺殺!哼,要某說啊,咱們姊妹中,平日里最穩重的當屬五……”
“三妹!”
李建成微微加重了口氣,使得說到興頭的李秀寧戛然頓住。眾人色變之余,氣氛便有些尷尬。
雖然老李壓下了楚王謀反的名頭,但畢竟事情才過不久,知道內情的人還有許多,便是在私下里,這也是屬于禁忌詞匯。
“呵呵……”
便在這時,面向眾人站立的某趙王卻是突然笑了起來。
“我忽然想起當年寶哥送我去河東,那時三姐來送我,便是這般,連阿爺都插不上話……”
眾人聞言,再次哄笑。這一次便連李秀寧都忍不住,上前扭住某杠精的耳朵笑罵。
李大德也在笑,只是笑鬧之余,心下亦在感慨。
他說想起了初來大唐時的情形,但此刻的心情,終究是不同了。
當初好奇要去投奔的大哥,而今已是監國太子。那位陪著他走過數百里潼關路的漢子,也已成為統領數萬軍民的一方總管。更遑論那位當初被自己女兒差點擠進溝里,連囑咐都插不上話的某唐國公,而今更是執神器,居中央的皇帝。
當然不變的,是這其中的情分。
看著身前居于右側,按著李老四的肩膀笑個不停的李世民,以及上前來“解救”自己的大哥,李大德倍感欣慰,改寫歷史的成就感油然而生,一個沒忍住,便脫口道:
“城闕輔三秦,風煙望五津。與君離別意,同是宦游人……”
“呦,詩辯雙絕,這就做上詩啦?”
一聲訝然且帶著揶揄的聲音響起,叫眾人的笑聲停頓之余,便又爆發出更大的笑聲。李秀寧的小手終于放過了某杠精的耳朵,然而后者卻完全開心不起來。
千古名句還沒說呢。
與老李的一眾小老婆所想不同,自萬貴妃故去后,新晉執掌六宮之人并非某皇帝的妃子,而是眼前說話這位,太子妃鄭觀音。
這一次送別在禮儀上規模并不大,在場皆是自家人。但要說起身份來,當真是嚇死人。單是為了眾人安全,禁軍把整個渡口都給封鎖了。
某杠精這一次去山東不但有親衛隨行,更是不顧老李的反對帶齊了四個老婆和一雙兒女,還美其名曰“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要趁此良機開拓下一代的眼界。
所以看起來到場的人挺多,但實際除了那哥幾個,大部分倒是來送柳瑛她們的女眷。
“好了,送君千里,終須一別。短則數月,多則一年,三郎便回來了。中書省一堆章程等他擬定,某不會叫他在外閑逛許久的!”
拉扯到最后,隨著李建成保證似的一句話,隊伍便正式啟程。李大德登上碼頭等候的黃龍船,沖岸邊揮手,待船身震動之際,忽然注意到人群后方一輛正在調頭的馬車,嘴角便微微勾起。
老李果然還是懷疑他的。
見過李智云的“最后一面”的,只有他的心腹手下。以老李對他行事的了解和對起火事件的問詢來看,懷疑才是應有之意。
只是父子間從未將話挑明,后者也只是暗中派了張達調查。
“大王,”
待到碼頭遠去,后方腳步聲起,與趙王府家眷同船的韋機忽然上前,低聲道:“有影子混進了咱們船上,是否叫麾下著手清理?”
“無妨,他們想知道的無非是那人的消息,左右與咱們‘無關’,無須理會!”
李大德擺了擺手,待轉身時,到底還是不爽于此前的“千古名句”被鄭觀音打斷,便忽而接道:“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無為在歧路,兒女共沾巾!哎呀,好詩!”
韋機:“……”
“算了,你去忙吧!”
眼見這貨一副呆愣的表情,某趙王到底還是涌起了對牛彈琴的羞恥感,便一臉晦氣的擺手。待走向船艙,注意到甲板上某個一臉若有所思的水手,便翻了個白眼,暗哼一聲。
你個臭盯梢的,也配琢磨本才子的千古名句?
此時,就在各路或尾隨或監視的人馬盯緊某趙王一行時,原州蕭關之外,卻有另一場送別。
“過了此地,某便要轉道靈州,再無法相送了。幾位一路西去,要多保重!”
日前奉調接任靈州司馬的右武衛將軍薛萬徹抱拳言說,而在他對面,卻是趙王府的六大典兵衛中最低調的王平一行。
“這一路多虧了薛將軍照應,待到靈州,替某向李將軍問好。王某尚有任務在身,不然定要向大王請示,與將軍一道北擊戎狄,護我漢家江山!”
“哈哈!有機會的!中樞既將北征一事交托吾等,將來少不得與趙王殿下的百騎打交道,某便在靈州靜候王兄弟的到來!待到那日,咱們再把酒言歡!”
“一言為定!”
“保重!”
目送著薛萬徹一行打馬遠去,王平便轉身上馬,對左右道:“咱們也走吧!此去涼州尚有不短的路程,那邊地處吐谷渾與突厥夾角,人員駁雜,咱們要小心些!”
“王都尉!”
不待眾人回應,隊伍間一臉色暗黃的青年便突然開口,正色道:“這一路勞煩相送,剩下的路,讓我自己走罷!”
“唔,這……”
隊伍一陣安靜,甚至有幾人已然把手按在了刀柄上。但反觀王平,卻是毫無意外神色,反而形似松了口氣一般,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
“你們去外圍警戒!”
揮手叫周圍的隊員散開,待無人旁聽,便上前低笑道:“大王說的沒錯,你果然還是不甘心的!”
“我不是……”
黃臉青年“面無表情”的抬頭,欲要解釋,卻被王平打斷道:“從你拒絕大王為你準備的東、北兩條路線,而選擇西進之時,大王便知,你真正想去的,其實是靜州!”
“……不錯!”
講到這里,對面之人反倒平靜了下來,正色道:“殺母之仇,不共戴天,還望王都尉見諒!”
“唔,俺沒什么見不見諒的,說真的,若不是身份尷尬,俺倒是想幫幫你。只是那裴寂雖遭貶謫,畢竟還有封邑未奪,俺們不便出手,所以,抱歉了……”
王平略一拱手,在身前之人回禮并欲轉身之際,又開口叫住了他:
“先等等,大王有交代,若你真選擇前往靜州,他有東西叫俺帶給你。”
后者說著,自馬鞍上取下一個包袱遞了過去,并交代道:“大王說了,路并非只有一條,他當初與你所言皆是真心。這世界大的很,等你辦完了事,不妨去走走,看看。若那時你還有心志,未嘗不可再起一翻事業!”
“這……”
青年依言接了過來,打開包袱略一看,發現是幾本書并一張羊皮地圖。那圖上畫的圖案奇奇怪怪的,橫域萬里的大唐在其間竟連十分之一都不到。而那幾本書就更奇葩了,有《漢英發音對照表》《英語一百天速成》以及《亞歐部分地區種族分布及人文介紹》等。
青年揣著一張懵逼的黃臉抬頭,糾結了一下,便期期艾艾道:“替我……唔,謝謝三哥!”
他剛剛還以為,這包袱里裝的是錢呢。
“一定!楚……唔,李兄保重!”
王平正色抱拳,目送著青年打馬遠去,心下卻是好奇,他們家大王千叮萬囑要他送出去的東西到底是什么。
“是夢想。”
彼時坐在船艙里,面對妻子詢問的某趙王如是說道。
武德五年,二月。
趙王李玄霸安撫山東,在齊州查驗戶籍之時,發現多有錯漏且前后不一者,大怒,著有司問責。同時發布詔令,山東一道各州縣府即日起重核戶籍。凡有因戰亂遺失、錯漏者,不問來處,皆按人頭補算,核發相應田畝錢糧。
消息一出,各方因躲避前朝苦役、戰亂而遠遁山野的逃戶聞風而至。另有為避唐軍追繳而四散的前夏兵卒前往,同樣被落籍,并安置田畝。山東遂平。
四月,趙王幸太原,召軍器監商議修建太原新城至井陘關的軌道鐵路,連通兩地貿易。
六月,趙王回京,恰逢林邑復國,林邑王使入貢,遂使人詢問林邑所產之三季稻種。皇帝聞之驚詫,下詔令林邑進貢稻種,在嶺南試種。
武德六年,《武德律》頒布,除沿襲《開皇律》所定外,新增五十三條,并將租庸調法收納其中。
同年,因太原軌道工程延誤,趙王命命太府寺檢校各州府度量衡,修訂唐制。并在政事堂正式提出奏請,廢五銖錢,進行制幣改革。
武德七年,《大唐創業起居注》成書,太子李建成召政事堂討論,定功臣實封制,同時擬降無功宗室郡王為縣公。
同年末,西突厥統葉護可汗遣使來朝,欲迎娶上朝公主,并獻上萬釘寶鈿金帶與五千戰馬。頡利可汗不欲兩國和親,興兵截殺,并威脅統葉護。
政事堂議擊突厥,以維護對外邦交。太子言而今戰事初平,百廢待興,不欲擅啟兵戈。遂同意趙王所請,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著李道宗策應什缽苾降唐。
武德八年,東突厥突利可汗上表乞歸,高祖應其所請,拜右衛大將軍,賜爵北平郡王,并在其牙帳設安北都護府。
四月,契丹酋長帶領部眾降唐,中樞察覺突厥國政混亂,無力庇護邦屬,決意徹底收復河套地區。太子以秦王李世民為征北元帥,平陽公主李秀寧副之,盡起北地之兵討伐梁師都。
同年,西突厥統葉護可汗被刺身死,繼任者再遣使向唐請婚,為太子嚴詞所拒。
武德九年,趙王李玄霸牽頭中書省并宗正大臣議修兩年,面陳皇帝《皇室內禪法》。后經皇帝首肯,奉為宗法。同年八月,中樞正式下令,以秦王李世民為帥,統通漢道、定襄道、金河道、暢武道等兵馬,多路出擊突厥。
武德十年正月,李靖在陰山大敗突厥,頡利可汗北逃,在鐵山遭遇蘇烈夜襲,俘虜千余帳。東突厥國滅,漠南一帶盡歸唐境。
頡利可汗被押解入京,其麾下謀士皆散于亂軍。其后不久,杜如晦舉薦國子監博士張文潛入政事堂,參知理政。
八月,高祖李淵首尊《內禪法》,依制下詔傳位太子李建成。同時大赦天下,免除關內及蒲、芮、虞、泰、陜、鼎六州二年租調。
高祖退位,感晚景孤獨,欲赦前司空裴寂之罪,詔其回朝。然宣詔使者抵達靜州才知,月前靜州有山羌作亂,裴寂已死于亂軍之中。高祖聞之懨懨,臥病不起。后趙王答應為其興建新宮,供享樂,遂愈。
次年,太宗李建成改元承天。同年,太原新城與井陘關軌道通車試行,秦王與趙王親往驗收,并議全國推廣。同時全國開始正式推行新制幣:開元通寶。
盛世已顯,萬國來朝。
同年,遠在西域邊陲的小城碎葉,被數百膚色各異的兵士護衛的宅院中,一個嬰兒呱呱墜地。其父感言“客以逋其邑,遂以客為名”,將其取名“李客”(李白他爸)。三個月后,一封由西域胡商轉交而來的書信遞入趙王府,某趙王看信之時誤將酸梅汁灌入鼻孔,嗆得涕淚橫流,從此落下了一做詩就咳嗽的毛病。
正所謂:彼美漢東國,川藏明月輝。寧知喪亂后,更有一珠歸。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