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三,許秋在魏興思的《材料科學前沿講座》課程上露了一面。
他和學生們打了聲招呼后,就找了教室的一個角落坐下,打開電腦,繼續撰寫自己的文章。
這個課程的上課人數不多,只有寥寥七個人。
原因也很簡單,《材料科學前沿講座》是全英文的,從課件到授課都是用英文進行的,定位則是專業選修課。
哪怕是魔都綜合大學,也很少有學生會主動選擇英文授課的專業選修課。
一方面,并不是每個人都有很好的英文基礎,讀、寫的話還好一些,而聽、說是大多數人的短板,畢竟英文不是第一官方語言,基本只有上英語課才會涉及到英文的聽和說;
另一方面,就算英文的基礎比較好,也完全可以聽中文授課的選修課程嘛,沒必要強行給自己增加難度。
選修魏興思課程的學生,大多都是計劃國外讀研的學生,修讀個全英文課程也算是提前適應一下。
另外,魏興思在民間GPATOOL中顯示是一個“B無限”的老師,這也為他吸引了少部分的學生。
其實最開始,魏老師是按照他在漂亮國時被給分的習慣,即按照真實的成績打分,后來被吳菲菲給勸了回去,選擇了入鄉隨俗,變為了B無限。
本來全英文課程就不容易被學生選,給分如果還差的話,就更沒有學生來了。
而一旦一門課程的選課人數低于3人,那么這門課就有可能會被學校教務處強制取消。
每個老師每年都有一定的強制授課時間要求,要是課程被取消了,就需要開設新的課程,開設新的課程,就意味著要面臨準備新的課件等一系列麻煩的事情。
晚上,材料系的新生再次齊聚在第三教學樓3208教室里,聽老教授王少先進行“學術規范教育”的課程。
這門課程,簡單來說就是為同學們科普什么是“學術不端”,什么是“學術不當”。
同樣是院系領導旁聽,輔導員掠陣,班長負責簽到,許秋身旁坐著孫沃和莫文琳兩位哼哈大將。
這次沒有PPT,王少先拿著演講稿,拖著長調:
“學術不端行為是指違反學術規范、學術道德的行為,國際上一般用來指捏造數據、篡改數據和剽竊三種行為。”
“首先是偽造,包括偽造數據、資料或結果,并予以記錄或報道……”
“其次是篡改,包括在科研材料、設備或過程中作假,或者篡改、遺漏資料或結果,使科研記錄不能準確地反映研究……”
“最后是剽竊,包括竊取他人的思想、方法、成果或文字而未給他人貢獻以足夠的說明……”
“盡管學術不端行為還有若干新的變種,如一稿多投、侵占學術成果、偽造學術履歷等行為,但最主要最惡劣的有上述三種。”
臺下的學生們聽的昏昏欲睡,一方面是王少先催眠般的語氣,另一方面也是因為大多數人都是碩士新生,才剛剛踏入科研這條路,對于這種“大道理”心里其實都大概明白。
因此,多多少少都有些不以為然:“我怎么可能去故意偽造、篡改或剽竊呢?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他們有這樣的想法也不奇怪,都還是萌新嘛,沒有到考驗他們的時候。
假如已經在科研道路上走過一段時間,就可能會遇到這樣的情況:
“某魏姓課題組的許某,今年連發了N篇AM、NC級別的頂刊……”
“25歲的曹某,這都已經發表5篇《自然》了……”
“同寢室的韓某,拿了國獎,有2W塊呢,我就只有一個基礎的校級二等獎,才2100塊……”
這時,他們或許就會轉念一想:人和人之間的差距怎么就這么大呢,我連個SCI三區都發不了,要不要改改數據?
抑或者是這樣的情況:
28歲的張某,就已經直接博導教授了,我35歲了連個副教授都評不上……
怎么辦呢,要不要改改數據?
如果上面幾種都是因為眼紅或者貪欲誘導的,那下面這種情況:
博士四年級,已經延畢了一年,現在一篇SCI三區文章都沒有,再這樣下去,第五年還是沒文章,就要被退學了……
這種情況,這個博士生有可能是劃水了四年,也有可能是努力過但客觀上能力不足,就是出不了成果;
還有可能是運氣不好,各種出意外,比如極端一點的,跟一個博導,那個博導就出事,然后四年換了四個導師,換了四個研究方向,都是做到一半就被迫放棄,自然沒有成果產出。
當然,原因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個博士生該怎么選擇,要不要改改數據?
如果站在外人的角度,自然會毫不猶豫的做出選擇:
不要改數據,怎么能改數據呢,我們要堅持……,弘揚……,抵制學術不端行為,維護學術圈的純凈……
但如果是當事人呢?
試想一下,博士如果畢不了業,直接被清退的話,既沒有應屆生的身份,又沒有工作經驗,還浪費了五年的時間,與社會脫鉤八年以上,而且人都已經30了,如果研究的方向還是類似于有機光伏這類,短時間無法應用的“前沿科學”,那么基本上只能轉行,轉行也很難到太前沿的領域,讀了24年的書,出來沒有任何競爭力,可能在企業用工考慮上,還不如一個本科生,那么大概只能從事低門檻的行業,比如寫寫網文啥的……
最關鍵的是,30歲了,周圍的人大概率都已經在魔都扎根了,房貸快還清,娃都生了倆,想想自己,就覺得怎一個慘字了得……
很多時候不怕自己混的不好,怕的是周圍的人混的都好,就自己不好。
沒有比較就沒有傷害嘛。
這種情況下,選擇改改數據,發SCI畢業的可能性還是很高的。
王少先繼續講述:
“還有一些行為是介于學術誠信和學術不端之間的,這些處于灰色地帶的就是學術不當行為,例如濫用同行評審特權、有損研究對象利益并對其隱瞞、有悖倫理道德的實驗、故意忽略研究的負面結果等等。”
“我們魔都綜合大學在學術規范(試行)中,就明確規范了不當科研行為的表現。”
“例如:不當使用科研信息,未經授權,將在審閱稿件、項目申請書等文件時獲取的信息、他人未公開作品或研究計劃等發表、透露給第三方或為己所用;”
“不如實披露自己所發表的學術科研成果已知的瑕疵、缺陷或副作用;”
“夸大有關學術成果的意義和作用;不當使用數據。”
“此外,還包括不當署名和非故意而導致的一稿多投和重復發表等。”
許秋在下面感慨萬千:“這學術不當的打擊面可有點太廣了……”
如果細究下來,保守估計至少有三成以上,甚至五成以上的科研人員都有過學術不當的行為。
“不當使用科研信息……”這個相對來說不是普遍現象,但還有不少先例的,這也是為什么各大課題組會防本科生、聯合培養生,不讓他們參加組會的原因。
“不如實披露……”這基本上是業界默認的潛規則,自己的工作在發表出去以后,肯定是要吹一吹的,突出優點淡化缺點,這是常規操作。
就比如,有機光伏領域的器件穩定性差,尤其是富勒烯領域的體系,測試出來的效率基本上都是一次性的,長時間多次掃描,或者隔幾天再測試的話效率就會在最高值的基礎上損失1030,頭一天是10,過幾天就是8的效率,非常的正常。
除此之外,還有其他各種各樣的缺點,包括效率低、穩定性差、不能涂厚膜、旋涂溶劑不環保、不能制備大尺寸器件等等,但多數研究者都不會在文章中把這些缺點全部說出來,哪怕是在引言部分,可能也只會對這些缺點進行針對性的提及。
這顯然就屬于“不如實披露”嘛。
“夸大有關學術成果的意義和作用”同“不如實披露……”類似,也算是業界默認的潛規則。
大多數科研方向都是短時間沒什么應用價值的,但你翻翻文獻,看看別人的展望部分,就會讓你感覺這個領域,馬上就要起飛了的樣子。
還拿有機光伏為例,很多文獻都會在引言部分提一句“有機光伏的一大優點是便宜巴拉巴拉……”。
但其實呢,除了早期的P3HT、富勒烯C60這樣的給體、受體材料以外,現在發展下來,給體、受體材料的分子結構都越來越復雜。
比如PCE10,PCE11,分子上面都有氟原子連接,合成難度、成本比P3HT要高出太多,另外新的非富勒烯衍生物ITIC的合成,也有五六步,如果是性能更好的IT4F,合成步驟就要接近十步,效率確實提升了,但材料成本也是蹭蹭的往上飛。
最后算下來,現在有機光伏的成本,可能比商業化的無機硅電池的都要高幾十、上百倍。
因此,哪怕未來有機光伏電池效率、穩定性問題都解決了,成本還是一座難以跨越的大山,除非能夠設計出簡單高效的材料出來。
這也是為什么一堆人執著于效率低下的P3HT體系,就是因為它的分子結構足夠簡單,價格足夠便宜。
“不當使用數據”這一點,也不算少見。
大多數的復雜數據擬合,都是有主觀因素在里面的,人會下意識的或者故意的讓數據結果變得更加符合自己的結論。
就比如TRPL,得到的一根測試曲線,進行數據分析時,到底是單指數擬合、雙指數擬合、三指數擬合抑或者是四指數擬合呢?
常用的做法,就是挨個嘗試一遍,哪個結果有利于分析,那就用哪種。
這其實已經算得上是“不當使用數據”了,因為不夠客觀嘛。
最后“不當署名”這一點,也有不少例子。
比如,導師搶學生一作的,送SCI文章的,還有買賣SCI文章的,拿SCI文章當聘禮的……
包括之前碩士生導師幫難以畢業的碩士生寫畢業論文,其實也是“不當署名”,因為成果是導師的嘛,卻寫了學生的名字。
洋洋灑灑講了一大堆后,王少先繼續說道:“這里,我引用朱邦院士的觀點:我們要大力提倡負責任的科研行為;旗幟鮮明地反對和打擊科研不端行為,實施“一票否決”;要從教育入手,批評科研不當行為。”
許秋覺得這個觀點還算合理,現在學術不端問題還有一大批清理不干凈的,如果把學術不當也給一刀切的話,估計學術圈會一下子天下大亂。
有病就得治,但要先治大病,放著癌癥不治,先去治感冒那就本末倒置了。
王少先接著引用:“朱邦用兩個‘史無前例’來形容當前學術圈的狀況。”
“一是隨著整個社會道德水準的滑坡,急功近利盛行以及某個時代中長大的一代人成為學界領導人和中堅,我國科研誠信問題涉及面之廣及其嚴重程度史無前例;二是隨著國家科技投入的增加和互聯網的普及,社會各界對科研誠信問題的關注度史無前例。”
“為何能產生學術不端?朱邦認為既有不良學術環境的原因,也有個人責任。不良環境包括:按論文數給獎金;按論文所發表的雜志影響因子評獎;發表論文數量與學生畢業或教師升職聘任掛鉤;舉報后單位仍疏于查處或包庇。”
“在個人責任上,學術不端行為的主因還是研究者自身的道德缼欠,因為任何制度設計都不可避免地有漏洞,不能以此為自己失足辯護。”
許秋覺得客觀上不良環境確實存在,尤其是現在學術圈“以帽子論高下,以SCI論長短”的現狀,是有很大的問題,但其實這就和高考一樣,飽受詬病但一直堅持。
因如果為不拿這些可以量化的東西來評估一個人的科研成果的話,難道全靠專家的一口嘴來評價嗎,那估計多半會更加混亂。
而且還會加劇“學閥”的發展,你行不行,全靠我一張嘴說的算嘛。
有些時候,很多制度確實存在問題,但卻也客觀上無法取代,因為凡事有利有弊,選擇其他制度,可能副作用更大……
“最后,我希望各位同學能夠堅守本心……”王少先收尾,說了一堆雞湯后,輔導員鮑偉接話:“聽完王少先教授的兩次課,大家想必有了很多收獲,那么我們每個人寫一份2000字的,關于實驗室安全和學術規范教育的思想感言吧,國慶后上交。”
學生們當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