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絕是需要很大的勇氣的。尤其是面對自己骨肉之親的時候。因為拒絕本質上意味著關閉,割裂和不接受,是對關系的沖擊和破壞。而骨肉至親則是一個人最基礎、最根本的社會支持系統,對他們的拒絕同時也意味著對自己最后的社會防線和支持系統的關閉和破壞,這不僅僅會傷害到骨肉至親,對自己也是一種削弱和傷害。
趙慕慈自然感到了這種削弱和傷害帶來的無助和愧疚。雖然拒絕了母親和弟弟,事后她卻忍不住想起小時候弟弟的那些可憐和可愛,也想起了跟母親的點點滴滴,她的心酸和不易。理智與情感像兩股洪流在她心中掀起滔天巨浪,而她就像顛簸在這洪流和巨浪上的一葉孤舟,難免難受,又哭了幾場。她還被道德與人倫影響和捆綁著,一想到自己對骨肉至親的求助見死不救,斷然拒絕,她變覺得自己有點可憎,心中又覺得慚愧,有那么幾個瞬間,幾乎要忍不住打開微信將錢轉過去了。可是最終她還是忍住了,對弟弟瘋了一般打過來的無數通電話也沒有再接聽。世間過了第二天中午是十二點,電話不再響了,她的世界終于安靜了。
不破不立,她想。作為同胞的姐姐,她自己尚未在著人世間不停的流轉,盡管不情愿卻也無可奈何的經歷著許許多多關系的幻滅和重建,憑什么趙慕飛就不能經歷呢?以此為役,破掉她跟他,她跟母親,她跟家里的舊的關系模式和相處方式,讓新的、健康的、公平的關系和連接方式生出來。大家都好過一點。
萬一就此毀壞呢?萬一就此成了重點,沒有新的方式長出來呢?心里一個聲音默默的響起。趙慕慈不禁感到一陣恐慌。她跟母親說的那些“不是你們家人”之類的絕情賭氣的話,絕非她內心真實的愿望和想法。她怎么肯舍棄父母和兄弟呢?哪怕他們讓她受盡委屈,令她如此憤怒,她還是想要跟他們保持一種親人間的聯系,那是她自小到今最深最樸素的渴望:父母在上,弟弟在旁,一家人和和美美,溫馨融洽。
如果就此跟家里鬧翻……她有點失落的想。那我從此就一個人過,天南海北就一個人過。其實這么些年在外求學工作,可不就是一個人過嗎?有什么區別?大概區別就在于心理上的那點盼頭和幻想吧。沒有鬧翻的時候,不管多苦多累,總想著這世上還有三個親人在遙遠的小城里一起建了一個家,那是她心中的烏托邦,是她不覺得無路可走的一個靠背;鬧翻又沒有和好的時候,她就是一個人在這世上真正的存活了。自由固然是自由的,也少了那些家里的煩惱。可是……一個人難免會有想媽媽的時候啊。
來不及想明白家里的事情,她又陷入了對自身困境的恍惚中。平心而論,從智誠出來之后的這兩份工作都不怎么適合她。而她接offer時的關注和考量的方面,當時理直氣壯,如今看來卻有些短視了。接這兩份工作的offer時,她都有其他的選擇,但她最終選擇了它們,因為它們給的錢最多。
以錢作為考量的核心因素自然沒有什么錯,為了錢選擇一份不那么適合自己,甚至需要委屈自己的工作似乎會是大多數人時不時就會做出的選擇。只是她以前從來沒有意識到,對錢的渴求和追逐里,除了她自己的需求外,竟然也藏著這樣一個動機:爸爸媽媽需要錢,弟弟需要錢,家里需要錢。這個冬季被她自己對錢的強烈意識掩蓋著,只有在這樣情緒激蕩的時候才會被窺見。原來她一直是被家里教導得很懂事、很乖巧、很會為他人奉獻一切的女孩子啊。如果只是為自己所需,哪里需要對錢這么執著狂熱不顧一切呢?她完全可以選擇給不到那么多,但其他方面更適合自己的工作。為什么生活會看起來像一層層長好,需要流眼淚才能剝開的洋蔥?人生的真相到底還有多少?
因為工作的事情,生活突然間對自己按下了暫停鍵,令趙慕慈將焦點和注意力從繁重的工作和各種法律事務中解脫出來,有了這么一段毫無目的隨意度日的時間。閑下來的時光固然會引發她一陣陣的焦灼,但也令她對自己過往的人生和現在的生活有了很多的反思和想法。如果她現在處在忙碌的工作狀態,估計她還是會延續之前的做法,給錢了事。因為她沒有多余的情緒去跟他們較真,也沒有多余的心力去重新思考自己跟弟弟、跟父母位置和關系的。這件事像是一個口子,一旦被撕開,由很多事件、認知、情緒和記憶組成的生活的表象似乎都紛紛剝落陳舊了,生活開始以相對真實的面容呈現在她面前,令她對自己過往幾十年的所經歷的事件和記憶開始產生新的感受、評判和視角。忽然間,很多事情似乎都不一樣了。而她,長久以來堅持著某種教條、原則和良知的她,似乎也開始在分崩和瓦解了。
在家里待了消極頹廢的待了許久,她終于決定出門。智誠的同事多出一張大河之舞的電子演出票,在一個小群里問大家,可惜都沒有時間。大學的時候就看過這部舞劇,很是喜歡。后來一個愛爾蘭樂團來上海演出,曾經跟肖遠商量著一起看的,可惜他不怎么感興趣,加上兩人工作都忙,也就算了。如今有了這么一張多出來的票,大家也都不取,就像是給自己準備的一般。猶豫一會兒,她便拿了。
起床洗了澡,坐在化妝臺前認真勻了臉,撲上一層薄薄粉底,化了個淡妝。吹了頭發。再換上一件短袖白T,黑白小雛菊碎花半裙,白色矮跟系帶涼鞋,外加一件天藍色長袖針織衫擋空調用,一個白色隨身帆布包。收拾停當,她對著鏡子看著自己,整齊明媚,精神尚可,跟盤踞家里長達數日不修篇幅邋遢度日的自己相比,恍若隔世。看起來也是一個時尚的都市麗人,跟從前似乎也沒多少差。只是消瘦了一些,眼神中明顯有了幾分底氣不足,那是對自己的質疑和對未來無著的彷徨。
“加油。”她默默對自己打著氣。然后轉身出了門,開車往劇院去。
就借借那鏗鏘有力的踢踏舞步,幫自己找出些重新面對生活的勇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