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PO項目第一階段的工作結束了,律師團隊要給出初步意見,是否繼續進行下去,Lillian特意叫了王翠蓮跟趙慕慈過來參會。王翠蓮固然不愿意趙慕慈也跟著去參加這種內部高管均在場的對外交流會議,但Lillian點名要兩人都出席,她心中明白Lillian其實要的是趙慕慈,她反而是陪襯,只好忍氣吞聲一言不發。
鴻途律師事務所認為,根據公司現有的經營狀況,以及證監會近年來對IPO上市項目的審核意見和態度來看,目前并非上市的最好時機。主要考慮到以下幾方面:一、公司自運營至今,高級管理層人員變動頻繁,尤其是幾位董事的頻繁變更,這可能導致證監會對公司的主體資格存續產生質疑;二、公司在合法合規經營方面存在瑕疵。公司因為產品服務和質量問題連續兩年被中國消協點名批評,同時涉及到大量的又消費者發起的訴訟;公司曾因在未取得《互聯網藥品信息服務資格證書》之前,發布藥品的情形;又曾因違法收集客戶信息被責令限期整改;三、公司在核心技術和服務項目上并未取得專利發明權,同時目前在使用的商標也存在違法使用的問題,也未取得商標圈,因此上科創板也存在一定的風險。
聽到李俊成如此說,Lillian有意無意看向了趙慕慈。趙慕慈被掣肘,心中為難,不知該說不該說。Lillian說話了:“慕慈,你跟李律師對接工作,之前也做過類似的項目,說說你的看法。”
聽如此說,趙慕慈便硬著頭皮講了:“李律師的觀點,我傾向于認同。上面的三點,都是有證監會審核的先例在先的,加上今年對于IPO項目的審核突然收緊,發布了《企業現場檢查規定》,審核的標準只會比之前更嚴。所以,對我們來說,確實不是一個好的時機。我的想法是,不如從這些方面進行改進,緩幾年再謀求上市。”
Lillian便不說話,看了張超一眼,又收回了目光。
張超本身對IPO的態度是偏保守的。在他看來,這個事情聽起來很好,但是他卻有點沒搞懂,所以傾向于再看看,觀望一陣再說。但是幾個董事和投資方卻很著急,催著讓把這個事情做起來。張超傾向于實干,對于資本市場鬧不明白也心懷警惕。他曾經在一次交流會議上不無自豪地說,公司融資融下來的錢都放著一份沒花。這說明在花錢方面,他還不是一個合格的大佬。錢遲遲沒有花出去,或者沒有花完,意味著資源沒有物盡其用,現金流沒有充分運轉起來,這是對資源的浪費。也許他的融資合同上沒有對賭條款,不花也沒關系?這是趙慕慈當初聽到他的話之后的反應。不管怎么說,張超此刻在會上的反應,其實已經可以猜到了。果然,趙慕慈聽到他說:“既然如此,那就暫緩幾年吧。”
趙慕慈看向他,發現他年紀雖輕,卻面無表情,神情持重,看起來似乎還有幾分失落。再看與會的幾位股東,那失落的感覺可是比張超大多了。趙慕慈不禁心中暗贊,她知道這不是張超的真實感覺。沒準他心里暗爽極了,畢竟事遂心愿。可是他卻這樣沉得住氣,趙慕慈不禁暗自計較,心想他跟自己也差不了幾歲,但是他是老板,她卻只是他的工作機器中的一個小部件,看來他們之間相差的,可不止她借以平衡的學歷智商和專業。
散會了。王翠蓮一言不發走在前面,趙慕慈落后一步跟在后面,看著她愈發寬碩的后背和千年不變的深藍色長襯衫,心中不由得抽起來,心想等一下會不會又被無緣無故的訓斥。到了座位,王翠蓮卻好一會兒沒說話。就在趙慕慈已經分散了注意力,沉浸到工作中去了的時候,王翠蓮忽然說話了:“剛才會上說公司未取得資質發布藥品,是哪件事?”
趙慕慈反應過來,回道:“就是一年前李總負責的那家公司在網上售賣套的事,后來被責令整頓了。”
王翠蓮神情一震,語氣加強了:“我怎么不知道?”
趙慕慈:“這是鴻途盡調出來的。網上也有一些消息。”
王翠蓮登時怔在那里。緩了幾秒,又說道:“那你不早告訴我?”
趙慕慈也有些愣住,她意識到王翠蓮又在找茬了。理智告訴她要忍耐,要像之前那樣忍辱負重般的忍耐,可是話已經不由分說的出口了:“現在告訴你晚嗎?”
王翠蓮沒有說話,大約是沒料到趙慕慈突然又有精力和膽量懟回來,她沉默了。沒有再發作。趙慕慈話出口之后提心吊膽了半天,好歹放下了。
一周后的一天,王翠蓮忽然對趙慕慈說,來一下小會議室。到了小會議室,一坐下,王翠蓮便單刀直入:“我覺得你這段時間的表現,不盡人意。這個季度的績效考核,可以提前告訴你,是D。本來想等到一個月之后再跟你談的,但,我實在受不了了,這邊的工作也等不起。所以,根據公司的人事章程,我現在對你進行勸退。我希望你可以主動辭職,這樣大家都好看一點。”
趙慕慈悚然一驚,像是突然被推下了懸崖,手在空中無所依憑一般。她感到所有的血液都急速的流向了面部,她感到自己的面皮被撐的紫漲,她感到自己在王翠蓮眼中,一定丑陋又狼狽。常聽人說被迫主動離職,常見人被迫主動離職,可在她這里,卻是頭一遭。呆了半天,她方找回了聲音,可是嚅囁半天,卻只說到三個字:“為什么?”
王翠蓮看起來居高臨下,氣定神閑:“簡單說,就是你不太符合我這個崗位。不符合我的用人要求,大家相處都很辛苦。不如好聚好散。你說呢?”
趙慕慈想要反抗。可是她分明聽到心底有一個聲音在說:“說好,答應她。離開這個鬼地方。”她沉默著,靜靜看著王翠蓮的眼睛,她忽然發現,她整張臉,被生活壓榨到變形的中年婦女的樣態氣質中透著某種兇狠霸道,像極了某種野獸。心底長久積攢的怨恨憤怒委屈被激得有些壓不住,她真想大吼大叫、不管不顧的發作一通,一瀉心中之恨。可是她的外殼還在,面具還在,讓她維持著職場和屬下的體面和規矩,卻也封印著她,將她的真實和憤怒困在里面,令她呈現出一種矛盾而怪異的生存狀態:里面如洪濤巨浪般翻騰激蕩,外面卻平靜無波,呆若木雞。
僥幸理智還在,還有一部分在。她想了想,說道:“怎么不符合?能說的詳細一點嗎?”
王翠蓮作勢仰頭一想:“嗯……我覺得吧,你可能不大適合公司。你的工作習慣,做事方法,都是一氣呵成的,不像她們兩個時時請示匯報,問一問我的意見。雖然你后面也改進了一些,但日子長了,畢竟不大好使。你從律所來的,還是回去律所比較好。”
趙慕慈:“還有嗎?別的呢?”
王翠蓮:“太多了。我不想弄的那么難看,所以就省了好些話了。總之,你不適合我這邊。”
趙慕慈:“你可以等我再干兩個月嗎?好歹滿一年,我后面也好找工作。”
王翠蓮閉著眼緩緩一搖頭:“我已經決定今天說了,就是今天吧。”
趙慕慈垂了目不做聲。王翠蓮等了一會兒,問了:“你有什么想說的?”
趙慕慈:“你剛才說我不符合崗位用人要求,是不符合公司的用人要求,還是你的用人要求?”
王翠蓮:“有分別嗎?”
趙慕慈不做聲了。是啊,有什么分別。在她去留這件事上,王翠蓮不就等于公司嗎。沉默了一會兒,她抬起了頭,看起來一如既往的波瀾不驚,或者說麻木不仁:“我要見H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