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樣的周日上午。趙慕慈被窗簾縫隙射進來的一道陽光刺醒了。她笨拙的坐了起來,掀開被子,發現自己已經不在原先的房子里,肖遠也不在身邊。是了。她想。他跟之前的一切都被她逃開了,留在了原地。環顧四周,這是一間陌生的房間。習慣了每天早上有肖遠在身邊,還有他溫柔的話語和呢喃,此刻她不由得感到心中空蕩,身邊冷清,極不自在。
坐著發了一陣愣,她站了起來,拉開窗簾,外面遠處是一片湖,視野開闊,倒是好風景。她來到客廳,從包里拿出洗漱用品,洗了個澡,收拾好,又從箱子里拿出干凈衣服換上,站在原地又發怔了。
本來是要去公安局繼續交證據的。可是她心中又猶豫起來。傳統女性美德中忍辱負重的道德標準在她心里活躍起來,不忍心讓肖遠為難的念頭也漸漸強了起來。她忍不住放下包,把它放在沙發上。可是心里卻還有一個念頭在說話,那是昨天憤怒堅定決不妥協的自己:
為什么要委屈自己?為什么要那么顧及別人的感受?別人都欺負你到這份上了,她們有顧及過你的感受嗎?她們就是蓄意在傷害你!你自以為在對這些人心懷慈悲,寬容忍讓,實際上不過是用一些冠冕堂皇的詞匯和美德來掩蓋你內心的懦弱,逃避與人對峙罷了!你連自己的合法權益都不敢維護,還說要做律師,替別人維權?偽君子,膽小鬼!
如此這般天人交戰,趙慕慈在原地徘徊許久,又拿出修好的監控硬盤看了一會兒,終于下定決心踏出了房門。
驅車來到派出所,前一天負責筆錄接待的警察已經在等著了,趙慕慈路上給他打過電話。拿出監控硬盤交給警察,監控恢復的很好,肖遠媽跟鄭玉媽在房間里肆意破壞和打人的景象一清二楚。這下證據確鑿,警察省了勸和的話,直接立了案。趙慕慈依照程序簽了一份份文件,按了手印,拿了立案通知書,便身退了。接下來的事情,就是由警方去跟進了。
人類的心情真的很奇怪。趙慕慈雖然是依法維護自己的合法權益,但是一路上回家的途中,她時不時被一種類似于愧疚或者做錯事的奇怪感覺困擾著,卻也不知是向誰愧疚,虧欠了誰。作為一個受害者,她有什么好愧疚的呢?難道不該是別人對她感到愧疚嗎。她反復思量,最后終于發現,她所愧疚的人,只是肖遠。肖遠這下要難過了。他要為了他媽跟自己打擂臺了。她之所以愧疚,是因為她心里還惦念著他,放不下他。她還愛他。因為報了案,會讓她跟肖遠的關系變得緊張甚至相互怨憎,甚至傷害到她的愛人,她可能成為關系進一步的破壞者,這令她感到愧疚。
回到家中已是下午兩點。在路邊店胡亂吃了一點東西,進入房間便只是沒精神。看著屋子里亟待收拾和歸置的大小箱子,她默默打氣,對自己說,生活還是要繼續。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加油加油。于是挽起袖子,扎起頭發,開始大掃除起來。勞動忙碌之下,暫時也顧不上想別的了。
肖遠媽和鄭玉媽趕到了肖遠處,肖遠雙眼通紅,神情萎靡,一副哭慘了的樣子。肖遠媽心疼不已,忙安慰兒子。軟語撫慰之下,肖遠忍不住又哭了。鄭玉媽一旁瞧著,邊不以為然,邊假意勸慰幾句。兩人拉著肖遠下去吃了飯,看看時間到了下午,肖遠媽便說要回徐州去,讓鄭玉媽幫忙照看著點兒子,言下之意就很明顯了。鄭玉媽滿口答應,幾人打車到了火車站,陪著肖遠媽在自助機上買了票。肖遠一直郁郁的,肖遠媽便不住的勸慰他,無非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天涯何處無芳草之類的話。檢票快開始了,座椅前排了長隊,肖遠媽便也起來,想要往前擠,無奈顧著說話,晚了一步,只好排到后面,脖子還不住的往前伸著看,似乎搶輸了不服氣一樣。
忽然電話響了。是鄭玉媽的電話。鄭玉媽接起來,喂了一聲,神情立刻諂媚恭敬起來:“警察同志啊!哎我是,您說。”肖遠媽回頭看著鄭玉媽,發現她的臉色漸漸凝固了,現出了為難之色。正待詢問,自己電話也響了。鄭玉媽接起來,也是警察的電話。她聽著聽著,便也知道了鄭玉媽為什么臉色難看了。
兩人陸續掛了電話,四目相對,彼此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慌亂和害怕。鄭玉媽先反應過來,對站在一邊發怔的肖遠說道:“遠遠啊,阿姨問你,警察剛才說我們昨天那案子已經立案了,要我們再去警局一趟,這可怎么辦啊?”
肖遠看過去,發現他媽也看著自己。他想了一陣,緩緩說道:“立案了,那就是要調查了。要你們去,你們就去吧。”
肖遠媽急了:“兒子,昨天不是都已經沒事了嗎,怎么今天就忽然又立案了?你想想辦法,想想辦法!媽害怕!”
肖遠又是緩緩地說道:“警察的電話,不能躲。要你們去,你們就乖乖去。如果不去,是要被拘傳的。”
鄭玉媽:“什么是拘傳?”
肖遠:“就是開著警車穿著制服,到你家里把你押上車。戴手銬。”
肖遠媽:“這、這可怎么辦?”
肖遠:“自己去就不用了。不用敬酒不吃吃罰酒了。”
肖遠媽看著兒子失魂落魄萎靡不振的模樣,心知他大受打擊,指望不上,心中又害怕又沒有主意,可是要再去公安局,卻一萬個不愿意。檢票已經開始了,隊伍在不斷的往前移。肖遠媽踟躕片刻,突然拿起東西,一聲不吭的便往檢票口奔去,過了關卡一溜煙兒順著扶梯往火車奔去了。
鄭玉媽在后面喊不住,急的直跺腳:“這可怎么辦吶!”一轉頭看到肖遠,便讓肖遠想辦法,出出主意。肖遠回過神來,發現自己媽不見了,才想起她剛才過關卡奔火車去了。便站起來說道:“阿姨,你自己去派出所比較好。別敬酒不吃吃罰酒。”
“這孩子,怎么說話呢!”鄭玉媽不由得生氣嗔怪。一見肖遠指不上,便走開兩步,背身給自己老公打電話述說事項。
肖遠看了鄭玉媽背影一眼,只覺得陌生無比。自己媽不在跟前,他在這里做什么呢。不如回去。回去好睡覺。于是招呼也不打,自己站起來走脫掉了。
鄭玉媽打完電話,面帶焦色轉過身來,卻發現肖遠方才坐的地方空無一人。舉目四顧,也瞅不見,不禁暗罵一聲,跺腳走掉了。才走到火車站廣場,丈夫電話回過來了,說問了律師,最好還是自己去的好。鄭玉媽一聽便帶了哭腔:“哎呀能不去嘛老公?我好怕!”
鄭玉爸在那邊火冒三丈:“你怕!你現在怕了?你生事的時候怎么想不到怕?四十好幾的人了,行事一點都不著邊!回頭再給你判個刑,坐個牢,我老鄭家可太光榮了,盡他媽一天給我招事!丟不丟人,我的臉都給你丟光了!”
一通怒罵,啪的一聲掛了電話。鄭玉媽嚇得一聲不敢吭,欲哭待哭,卻又忍住。原地佇立半晌,揮手招了出租車,乖乖往派出所去了。
肖遠媽站在站臺上,剛才一陣猛趕路,此刻心中狂跳不已,只覺得慌。火車遲遲不來,她不住的望向身后,仿佛下一秒就有兩個警察像電視中演的那般,從扶梯中沖下來抓住她,所有人都會看向她,像看犯人一樣……想到此,她禁不住調轉了頭,閉緊了雙眼。好不容易車來了,她忙擠著第一個上了車,找到自己的座位,將隨身大包緊緊抱在懷里,伸著脖子看著前面入口處的動靜,直到車開了才松下一口氣來。
她此刻只想回到家里。回到一貫庇佑了她大半輩子,也被她欺負了大半輩子的丈夫身邊。丈夫在當地做個小官,本不算什么。因此她一邊享受著這點小權力帶給她的便利和虛榮,一遍又鄙視著自己的丈夫,恨他不能像她所憤恨的那個女人的丈夫一般連連高升,也讓她壓她一頭。然而此刻,她從沒有像此刻這樣渴望著丈夫的庇護和安撫,兒子那樣,派出所又打電話叫,她心里實在恐慌極了。
她忍不住發短信給老公,問他在做什么,她希望他能來車站接她。哪怕是從車站到家里這一點路,她都覺得極不安全,她覺得自己像一個逃犯,電視里演的那種逃犯。丈夫很快回復說好,她心里松了一口氣。總算穩妥了。可是每次中途停站,上下人的時候,她還是不由得抓緊手中的包,縮著脖子忍不住往入口處看,生怕下一秒上來的是警察,直直沖到自己面前。
總算到站了。肖遠媽目不斜視,一路快快走到站門口,老遠看到了老公停在路邊的車,竟然心中涌上一陣激動和歡喜。她忙走到跟前,難得給了丈夫一個擁抱,倒令他有點受寵若驚。進到車里,她催著趕緊回家,丈夫依言發動車子。行到半路,肖遠媽電話又響了。看到021開頭的座機號碼,她有點心慌,又不敢掛掉,只好硬著頭皮接聽。
電話那邊一個男聲說道:“陳女士,你同案的馮女士已經到所里了,她說你接到電話之后已經回了南京。現在我們再一次通知您,請立刻到派出所配合警方調查。今天晚上九點之前不到案的話,我們會聯合南京警方對你拘傳到案。”
對方的聲音聽起來勇猛而強烈,帶著一種命令和強制力,這讓肖遠媽不由得現出惶恐。電話那邊再次問道:“你聽清楚了沒有!”肖遠媽不由得說道:“清、清楚了。”電話那邊再次說道:“好,同樣的話我不會說第三遍,你自己看著辦!”說完掛掉了。
肖遠爸早留意到了,便問怎么回事。肖遠媽一下子將手捂住臉,哭了。肖遠爸忙將車子停在靠在路邊,問怎么回事,半天肖遠媽才斷斷續續將事情講完整,但是自己跟鄭玉媽在肖遠住處那一段就含糊帶過了。
肖遠爸一言不發,默默打了一個電話。掛完電話,他沉默了半天,方慢慢說道:“先回家,我留了一份好吃的給你,吃完再去。”說完繼續開車上路。路上要了派出所電話,跟警察通了電話,表明家屬身份,保證今天一定會去,請警官稍微寬限個把小時。
肖遠媽平生第一次乖順的聽從了丈夫的安排,吃掉了他為自己留的那一份好吃的,拿了幾件衣服,趕在晚上十點的時候和丈夫一起到了派出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