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設計副總開完會四五天之后,王翠蓮對趙慕慈說,新商標就按照之前給定的樣子去申請。趙慕慈心中百般不安,問道,這個商標目前存在的缺陷和風險,有跟老板們溝通過嗎?王翠蓮點點頭:“說過了。先這么申請吧。”
這下輪到趙慕慈呆在原地暗自震驚。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這樣的客戶以往也不是沒見過。但是一般情況下,肯這么做的客戶,他們所遇到的情形和法律風險,基本都在模棱兩可之間,即風險是有的,但生路也是有的。孤注一擲堅持冒險,無非這條路有巨大的商業利益考量,同時對于風險有一定的承擔能力,賭的就是那一線的生機。律師在其中的作用,除了提示風險之外,便是用其所能,為其客戶出可行之道和可為之事,盡可能的幫客戶靠近這一線生機。
但這個新商標版本,不論從她的觀點出發,還是外部代理機構的角度,都認為是觸及了商標局對新申請商標進行審查的絕對禁止條款,通過的概率基本為零。這個新商標,或許確實如設計副總hue所說,是老板和股東們集體創作的結果,有著比較強的商業考量,幾十萬的商標申請費用對于公司而言也還承擔得起。但是申請通過的幾率為零,又何必要做這種沒有任何生機的冒險呢?說白了,用這個版本進行新商標注冊,本質上就是在做無用功,白花錢。
趙慕慈沉吟半天,還是決定吧上述想法跟王翠蓮再溝通一下。畢竟現在這攤子事由她負責,雖然上級給了行動指令,出于多年的職業操守和專業素養,她還是想要負責一些,而不只是真的像基層員工一樣只進行執行動作。王翠蓮一如既往不見人。等了半天終于等到她回到了位置,趙慕慈叫了一聲:“蓮姐。”
王翠蓮:“等會兒。”說完便在電腦上敲擊起來,似乎在回什么東西。
趙慕慈便等著。不一會兒,陳麗美的聲音響起來了:“蓮姐,上次涉嫌詐騙的那個案子……”
趙慕慈抬起頭,陳麗美沉浸在對細節和進展的講述中,絲毫感覺不到趙慕慈的目光和注視。陳麗美似乎對王翠蓮有一種近乎病態的依賴和溝通。線上的溝通不清楚有多少,但只要王翠蓮在位子上,陳麗美總能在一分鐘之內開始報告和溝通,這個案子那個案子,這個事情那個事情,絮絮叨叨,好像永遠沒有止境。好像只要王翠蓮在她的座位上,陳麗美的報告和溝通就會一直持續下去。
一開始趙慕慈以為,陳麗美真的很忙,真的有許多事情需要向老板溝通。但仔細聽幾次就會發現,陳麗美大部分時候都是在“述職”,說得通俗一點,就是在向王翠蓮報告她都干了什么。這個案子的進展,找了誰,自己做了什么,有了什么發現,遇到什么困難,解決與否,應該怎么辦。一般敘述的最后,陳麗美總問王翠蓮:應該怎么辦?然后話題就會到王翠蓮那里。
王翠蓮當然不會乖乖聽她講到最后,有時候聽到幾句就開始發問和打岔,有時候會被別的事情打擾,中途離開。但是這不會阻擋陳麗美將這個述職報告式談話進行到最后的決心和意志。只要王翠蓮再次出現,陳麗美的聲音會自動響起,繼續她未完成的使命。但這樣無疑使得兩人之間談話和溝通的時間大大增加,只要王翠蓮出現在自己座位上的時候,陳麗美的聲音就像門店里“歡迎光臨”的招財貓一般準時響起,一直持續到王翠蓮再次離開。
這樣的情形出現多了,難免惹人厭煩,也惹人不快。厭煩的是,陳麗美講話的容量和頻率又快又瑣碎,帶著一種已婚婦女拉家常一般的絮叨和昏沉,在其他人聽來如同噪音一般;不快的是,陳麗美占據了與王翠蓮當面溝通的幾乎所有時間,客觀上就剝奪了其他人跟王翠蓮溝通的機會。這種不快,張敏有一次很隱晦的表達了出來:“麗美最近跟蓮姐聊的挺好的嘛。”
陳麗美似乎毫無知覺,黝黑的臉上浮出微笑:“都是為工作。”
張敏:“你每天講這么多話,嗓子不疼嗎?”
陳麗美不知是不是在裝瘋賣傻,又或者她真的活在自己的興奮和愉悅中,想不到其他人的感受,這樣回答道:“不疼。習慣了。”
張敏不說話了。趙慕慈更沒有話說。她們兩人雖有不快,卻不能表現的明顯,因為王翠蓮似乎并不像她們那樣厭煩,反而似乎挺享受陳麗美這種事無巨細的匯報。趙慕慈不禁想起她對自己說,每件事情做之前跟她過一遍的話,不由得想到,也許王翠蓮就是這樣一個喜歡事無巨細都由自己掌握的老板。陳麗美正好摸到了她這一點,所以才投其所好,對她絮絮叨叨。
可是法務部的事務不止陳麗美所負責的,趙慕慈和張敏那里一樣有跟王翠蓮當面溝通的需要。陳麗美這樣整日絮絮叨叨,時間久了,即便是王翠蓮也開始心不在焉,從一開始的專注聆聽,變成了邊忙電腦邊聽。有時候聽到一半便起身走人了,告訴她在線上說。但是陳麗美似乎并沒有這種覺悟,一如既往的絮絮叨叨,對王翠蓮的溝通也絲毫不減。
趙慕慈聽著陳麗美又開始了,關于“上次涉嫌詐騙的那個案子”,陳麗美已經連著溝通了三天了,每次都是更新自己每天都干了什么,今天估計也不例外吧。看著陳麗美談興漸起,大有一談一下午的架勢,趙慕慈忍不住出聲了:“麗美,你這個案子能不能先放一放?我想跟蓮姐溝通一下新商標注冊的一些想法。等了她一上午了。我只需要五分鐘。”
陳麗美聲音停了,但人還是看著王翠蓮,好像面前的人不是王翠蓮,而是她所迷戀的某種食物或者衣衫一般。王翠蓮抬起頭看向趙慕慈:“你說。”趙慕慈便開口講了起來,陳麗美才扭頭看向了趙慕慈,趙慕慈沒空理她,陳麗美瞧了一會兒,方將目光轉向電腦。
趙慕慈將自己對于新商標的上述想法對王翠蓮講了,然后問道:“注冊成功幾率為零的情形下,公司還堅持用這個標樣去申請,到底是怎么想的?就算是打算不注冊,僅通過使用形成為注冊的馳名商標,也是行不通的呀,因為漢字或成語不規范情形屬于商標法中的‘商標具有不良影響’的情形,屬于禁止注冊的絕對情形,不僅不能注冊,也不能使用。我不得不跟你再溝通一下,張超他們到底怎么想的?”
王翠蓮沉默許久:“連用都不行?”
趙慕慈:“是啊。一定要用的話,那就是違反商標法的一種使用,存在法律風險。如果被舉報的話會產生罰金,同時商標也會被禁止使用。”
王翠蓮起身了:“你不早說。”
趙慕慈:“我也是得到你說按既定標樣去注冊新商標的指示,才想到未注冊商標這一節的。”
王翠蓮沒有接話,往外走去了。約莫半小時后她回來了,對趙慕慈講道:“國內申請先放一放再商量一下,海外的申請,就按照原先商定的商標標樣去申請。”
趙慕慈:“海外申請和國內申請,最好能保持一致,因為海外申請如果要選用馬德里國際注冊方式進行的話,國內基礎申請注冊要和指向其他國家的商標標樣保持一致,否則就不能采用這種方式,只能采用每個國家的單一注冊方式,這種方式比起馬德里注冊方式,費用會高出許多。”
王翠蓮再次皺眉:“這么麻煩?”
趙慕慈:“是有點麻煩。但我需要提前說出來。現在中國企業有出海布局的機遇和實力,也有對知識產權進行海外布局的意識,這都是很好的。但目前國際社會貿易往來已經日益緊密,知識產權的布局也不僅僅是一個國家或一個地區的孤立保護狀態,需要從全球戰略布局出發進行綜合考量和統籌布局。目前需要考慮的是兩點:是否需要考慮費用。不考慮費用的情形下,國內注冊和國外注冊可以采用不同的商標式樣,國外注冊采用單一國家分別注冊的形式進行申請;考慮費用的情形下,國內注冊和國外注冊需要保持一致,國外注冊可以根據國家和地區,采用馬德里注冊和單一注冊相結合的方式。”
王翠蓮再一次默默掏出了手機,撥通了張超的電話:“喂張超,是這樣的……”一邊說一邊起身走了出去。
再一次返回,王翠蓮沒有說話,坐在座位上打起了字。趙慕慈等了一會兒問道:“怎么說?”
王翠蓮方看向她:“就按照原先的式樣申請新商標,國內和海外都用這個式樣。”
見趙慕慈微張著嘴,有些驚愕的樣子,她又補上一句:“該說的我都說了。開動吧。”
趙慕慈默了一會兒,輕輕點頭:“好吧。”
趙慕慈沉默下來了,開始著手準備新商標的申請工作。陳麗美的聲音漸漸的又響起來了。繼趙慕慈打斷過一次之后,陳麗美后面又被張敏打斷過兩次。王翠蓮似乎越來越忙,陳麗美講事情能講到問題部分的時候越來越少了。終于有一天,王翠蓮對她講:“其實你不用講這么細,很浪費時間。你只需要告訴我大概的進展和你遇到的困難就可以了。”
陳麗美的聲音戛然而止,但他的姿勢還是朝著王翠蓮,似乎不準備收勢。王翠蓮又說道:“以后,一千塊錢以下的案子就不用說那么多了,你只告訴我結果就行。”
陳麗美沒有吭聲,臉上變幻莫測,似乎透著一絲不情愿。趙慕慈忽然醒悟,她哪里是在沒完沒了的絮叨,分明是不想承擔責任,所以才事無巨細都匯報給王翠蓮。說她沒有擔當也好,說她能力不足也好,但這樣確實是比較安全的。畢竟萬一出了事,王翠蓮再怪她,她也危險不到哪里去。是她讓做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