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這里她便轉了話題,又問道:“你家中有兄弟姐妹嗎?”
趙慕慈回道:“有一個弟弟。”
肖夫人:“你們差幾歲?”
趙慕慈:“三歲。”
肖夫人:“結婚了嗎?”
趙慕慈:“還沒有。”
肖夫人欲言又止,似乎下了些決心才說出來:“我聽說,西部好些地方,尤其是家里一個姐姐一個弟弟的,姐姐要負責幫弟弟買房子娶媳婦的,是不是啊?”
肖夫人突然來了這么一句,趙慕慈就算再怎么沉穩,也有些扛不住了。雖不是直接問著她是不是需要給弟弟買房娶媳婦,但也差不多了,蓋了一層透明塑料紙而已。
看著趙慕慈臉上現出窘迫,肖夫人似乎并不打算替她解圍,反而拿起茶杯小口啜著,慢悠悠的等著。
趙慕慈緩緩說了:“我也聽過看過許多這樣的新聞和電視片段。不過這些事能上新聞,從側面也說明,它其實是比較少見的,所以才有新聞價值。現在西部地區人民生活水平也都上來了,您有機會去玩一玩就知道了。”
肖夫人未置一詞,只含笑看著她。趙慕慈想了想又說道:“我家里暫時還沒有這樣的事情發生。不過我覺得,兄弟姐妹畢竟是親人手足。一方有困難,另一方又剛好有余力,當然可以相互幫幫忙,度過難關。”
肖夫人接話了:“也是。看得出來,你是個做姐姐的模樣,懂得體諒和照顧。”
趙慕慈:“體諒和照顧是相互的。我弟弟對我也很好。”
肖夫人一愣,沒想到趙慕慈話頭忽然這么伶俐,將她的含糊其辭和含沙射影卸得一干二凈。她聽出了其中的辯解,同時也聽出了一些對抗。于是她便也不客氣了,再次調轉了話頭:
“男孩兒結婚晚一點不要緊的。可是女孩子嘛,宜早不宜晚。阿姨當你是自己人,正好說到這里,就多跟你聊聊。我們以前講一句話,叫女人三十豆腐渣。這女人過了三十啊,各方面身體機能都不行了,就屬于高齡產婦,很危險的。這些話,我想你媽媽跟你有講過吧。你該早點重視一下自己的婚姻大事,怎么就拖到這么大,實在有點晚了呀。”
趙慕慈感覺到一種壓力。更重要的是,她聽不懂肖夫人是什么意思。她慶幸此刻只有她們兩個人,可以不用讓第三個人聽到這些,看到她的尷尬。可即便是兩個人,她也有些受不住。這些話,司空見慣,沒有什么新意。這些話來自她母親嘴里,來自一部分男性嘴里,來自媒體報刊,電視劇橋段,來自四面八方。如今它們又出現在肖遠媽媽嘴里。肖遠媽媽似乎對她和肖遠之間的感情走向沒有什么興趣,從見面到現在數次露出不善的意思。面前的女人固然是肖遠媽媽,可也僅此而已。除此之外她還是一個女人,一個經歷了少女,婚姻,如今成為他人婦、他人母的女人。肖夫人對她時而疏遠時而歧視時而變臉,人心有時也換不來人心。她雖然趕了大早坐火車來見她,可也不是要來聽她這樣說自己的。沒有生沒有養,憑什么呢。
趙慕慈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她看向肖夫人,表情認真的說道:“時代不一樣了。以前人類壽命大約只有三四十歲,當能可以在三十對的時候對著自己發出豆腐渣的感嘆。可是現在人類可以活到七八十歲甚至更久,也許在不久的將來還有可能實現永生,三十歲算什么呢?只是一生的一小段而已。古人常講三十而立,但是現在的社會復雜很多,競爭也激烈很多,一個人不論男女,到了三十歲能夠脫離對他人的依賴,實現心靈上的獨立,已經是很了不起了。我們這一代的年輕人,生活在一個節奏很快,變化很快,需要很強適應性和極強信息處理能力的時代,光是存活下來,找到自己在這個世界上的位置,就要花費很多的時間。婚姻不應當是一種計劃或者安排,而是一個人可以自由決定的事情。我想一個女人只要自尊自愛,懂得照顧自己,在她一生中的任何階段,都有機會遇到愛情,也都有機會進入婚姻。”
說到這里,她頓了一下:“至于您說的高齡產婦,我不覺得是一個適合在我們之間談論的話題。這個話題,我跟我媽媽,偶爾會聊起。不過既然說到了,我倒有幾句感想。一個女人,不管她年齡多大,只要她懷孕了,那就說明她有資格做母親,上天也給她這個機會。普通人又有什么必要用高齡將她跟其他產婦區分開呢?醫學上發明這個詞,是為了對孕婦提供更好更有針對性的照顧,而不是被濫用來制造無必要的焦慮和歧視。”
趙慕慈一口氣說了一大堆,肖夫人又陷入呆滯狀態了。趙慕慈早已看出她沒什么文化,一說點高深了可能大腦就死機了。可要是聊起自家得了什么好東西,誰家姑娘大了還沒嫁出去,誰家又升官了發財了,那腦瓜子估計就轉的很順溜了。說完這些話,趙慕慈也不管她,自顧自拿起面前的茶潤潤嗓子。
肖夫人愣了一會兒,開口講:“你嘴皮子倒很厲害。我講不過你。不過我跟你說,年齡大了就是高齡產婦,醫生說得,我們也就說得。你堵不上別人的嘴。我這是為了你好,才同你說這些,你可別好壞不分。”
趙慕慈虛虛現出些笑,端起茶再抿一口,并不答言。
肖夫人本就要給她加些壓力,如今見她如如不動,穩坐當前,口才還一流,心里一氣,嘴上便更加不知輕重了。只聽她又說道:“我看你也是個有主意的,沒準還有些強勢。這強勢的女人吶,能干,事業也做得好,錢賺的也多,也能駕馭他人,可惜呀,是個勞碌命。在工作上時間精力花的太多,最后就變成工作狂,不顧家。再然后變成個女強人,在家里作威作福,讓男人沒有立足之地,往往離婚收場的多。一句話,吃力不討好。”
說這些話的時候,肖夫人嘴眼歪斜,怪相頻出,臉法令紋也不由得加深了,活脫脫一副拈酸吃醋的模樣。趙慕慈心中不由得生起厭惡,沒有想到她會是這幅樣子。
肖夫人意猶未盡,繼續說道:“這男女自古有別,男主外,女主內。男人賺錢,女人持家,天經地義。女人就在家好好相夫教子,做飯洗衣,操持家務,把自己的本事都在這小家里施展了,再不行隨便找份工作賺點零花錢補貼下家用也就夠了,干什么那么拼死拼活,爭強好勝?沒得找罪受。”
說這些的時候,肖夫人臉上忽而一副占了便宜的優越聰明模樣,忽而一副貌似被冒犯到的生氣模樣,配合著她穿金戴玉、雍容華貴的打扮形貌,甚是違和,靈魂和外表產生了強烈的分離。
見到肖夫人言辭犀利,表情夸張,趙慕慈不由得生出了戒備之意。心中戒意一生,她便將平素應付情緒化客戶的那副心態調了出來。聽到肖夫人這樣數落自己,不顧情面,她不羞不臊,更不上氣,只略含了笑虛虛的看著她。肖夫人本來冷著臉瞧向前方,一時等不到她反擊,又被她瞧的不自在,便將頭扭過一邊,避免目光碰觸。
趙慕慈開口,嗓音柔柔:“肖阿姨,你我初相見,之前也沒打過交道,怎么就對我這么大的成見?我起了大早來見您,就算我跟肖遠沒什么關系,光憑這份誠意,您也該口下留情。”
趙慕慈等了一會兒,不見肖夫人回應,便繼續說道:“我沒打算做您口中的那種女強人,也沒打算隨便找份工作相夫教子。我只想做我自己。盡量按著自己的心意活,給這個世界創造一些價值。”
肖夫人已經說破了,此刻便不再遮掩,直抒胸臆的說道:“我看你就是個女強人的模樣。你這樣兒的,不好做人媳婦。實話給你交個底吧,你來之前,我們已經給肖遠相看過了,女方家里開工廠,也是你那個學校畢業的,長得跟模特似得,性格單純人也聽話,爸媽疼愛極了。我們愿意見你,也就是聽著肖遠不停的提,想著那就也見見,看看好不好。如今呀,要我說,我們家你別想了。”
趙慕慈心中猶如遭受雷擊。出發之前漫長又精心的準備,早上趕路時隱藏在心中的雀躍和期待,以及美好想象,在這一刻,全部化為烏有。她以為這是要將她和肖遠的婚姻大事提上日程的一次確認儀式,沒想到在肖夫人那里,這只是一場面試,大概率還是走走過場、做做樣子的面試,真正中意的人選,她早都定好了。她的一腔熱情和誠意,原來只是被拿來做做樣子,并沒有人去珍惜。
看著趙慕慈僵坐在那里,似乎很震驚的模樣,肖夫人方才有些滿意,心想你不過也就是夢碎的時候會不知所措的小姑娘罷了,沒什么好神氣。她氣消了,換了一副面孔,客客氣氣的說道:“實在對不住了啊。”
趙慕慈像是醒過來了一般。她沒有說話,卻留意到肖夫人剛才介紹相親對象的時候,最先說的是女方家里有工廠。她不由的往肖夫人身上看去,一身的貴重首飾,掛的滿頭滿身,張燈結彩,好不熱鬧。再往她身邊看去,一只樣式古老的Gucci包,似乎用了有些年頭了,邊緣磨損,提手也有些褪皮。倒是挺干凈,用的應該蠻仔細。
原來如此。這么喜歡人家家底,原來是因為自己沒什么底。趙慕慈震驚失落之下便不如平時那樣穩妥。此刻發現了肖夫人的秘密,心中的小惡魔就壓不住了。她也不說話,只拿眼睛瞧著那個包的破損處,臉上似笑非笑,神情微妙。
肖夫人被瞧的受不了,她順著趙慕慈眼光看過去,登時紅了臉,人也不自在起來。她忙將手包掩在身后,趙慕慈便看著那包原先所處的那處空氣,臉上維持著似笑非笑的微妙神情。肖夫人憋了許久,終于受不了,她忽然嚷道:“你做什么那樣看著我?”
趙慕慈像是剛反應過來一般,看著肖夫人,神情和善:“我見您那包眼熟,就多看兩眼。我想起來了,我老板曾送過我一個一摸一樣的,可是那只我已經有了,所以那只新的就沒用過。您要喜歡,改天我讓肖遠給您捎回來?”
肖夫人不做聲了。她倒是有心要。可是剛剛拒了人,又怎么好意思。這樣想著,便聲氣弱弱的說了句:“不用。”
趙慕慈也不答言。她站起聲:“我去下洗手間,失陪。”
趙慕慈出去了。肖夫人看著椅子上那只小巧的Dior包,看一眼便撇過頭去。不大一會兒,忍不住又撇一眼。
趙慕慈將自己關進了衛生間,心中委屈此時才泛濫開來。她坐馬桶上,一動不動,只將眼睛看著上方的天花板,可眼眶中還是不爭氣的噙了淚。她維持著這個姿勢許久,感覺眼淚要掉下來了,才扯了紙,小心的沾掉那多余的淚水,以防弄花眼妝。剩下的淚,她便硬生生逼回去了,連同她心中的情緒。
被父母祝福的愛情。誰不希望呢。可是她尚且沒有得過便已經失去了。還被這樣惡言相待。人們為了自己的欲望和堅持,可以隨意凌辱傷害他人。為什么這世界有這么多惡意?
她沒有解。此時此刻,除了默默承受,她別無他法。
她是女強人嗎?她不是,也不準備是。強弱都是相對的。并不存在一種客觀的叫做女強人的生物,她只存在于心懷詆毀和排斥的人們的口中和眼中。女性強大對女性自身,乃至整個世界都是好事。但強大并不意味著就要傾碾一切,霸占一切,欺壓一切,掠奪一切。強大意味著自身的充盈豐足,同時還可以對他人和世界提供保護,作出貢獻,共同分擔。
多美好。但肖夫人這樣的人是看不到的。她看到的只是她愿意看到的,或者別人讓她看到的。她沒有心情也沒有能力去認真了解一個人,只憑著自己心中的欲望去判斷一個人的好壞優劣,或者被某一個人所吸引。這樣的人,世間何止千千萬。也許女性成長的阻力并不僅僅來自一部分男性,還有女性自己。
趙慕慈無暇細想。她看著鏡子中的自己,默默平復了情緒,走了出去。她沒有再返回包間,而是來到了酒店外面,看著馬路上來來往往的行人發起呆來。
肖遠爸爸其實是被肖遠媽媽安排的明明白白。所以肖遠一找到他,他便領著肖遠曲里拐彎的轉起來,說找不到那個鋪子,電話又打不通,為的是給肖遠媽媽留出時間跟趙慕慈聊天。肖遠倒是急著回去,奈何爸爸就是找不到鋪子,只好跟著找。此時接到了老婆短信,說差不多可以回來了,肖遠爸爸便來到方才經過的一家鋪子,搬了三箱水果,穿過馬路往酒店走來。
老遠就看到趙慕慈站在酒店門前在看什么。肖遠朝她揮揮手:“怎么站在這里?”
趙慕慈笑:“等不及你們,我就出來看看,順便也看看徐州的街景。”說完對著肖遠爸爸:“肖叔叔好。”
肖遠忙介紹:“爸,這就是趙慕慈,我女朋友。”
“好好!”肖遠爸爸一臉笑容,笑的和善可掬。
三人一起進了包間,趙慕慈幫著打開門。幾人入座,服務員陸續上起菜來。
見了肖遠,肖夫人又成了和善熱情的慈母模樣,言行舉止也像剛開始那般優雅有禮了。趙慕慈卻瞧著心驚,對她遞過來的話只敷衍幾句帶過,低了頭只管吃菜。肖遠爸爸雖然是個不大不小的官,在家里卻是名副其實的妻管嚴,一例事體都聽老婆的,對待老婆就像對待領導一般。方才收到老婆短信,此刻也就敷衍著讓氣氛不要冷掉,場面不要尷尬就是了。
肖遠媽媽又拉起了話頭,說徐州出名的就是豐縣的白酥梨了。這時節青黃不接,多虧肖遠爸爸人緣好,得了這兩箱,讓趙慕慈帶兩箱回去。趙慕慈心中更加郁悶,臉上便連半分喜色也沒有了。肖遠爸爸看到,立時接上:“這梨是好東西,我們新沂的水蜜桃也是出了名的,這時節正是好時候。慕慈正好帶一箱梨,帶一箱水蜜桃,都嘗嘗鮮,也算是不虛此行。”
肖遠媽媽暗暗瞪了肖遠爸爸一眼。什么意思。說好的弄兩箱梨送她,干什么換一箱水蜜桃,自作主張。肖遠爸爸將眼睛看向一邊,只對趙慕慈笑著,并不跟她接觸。
趙慕慈看著挺大兩個箱子,沒有心力客氣推讓了,便說道:“我拿不動。何況現在也不興人帶物了。快遞吧。”
肖遠說的確是這樣。于是肖遠媽媽便不好堅持了。肖遠媽媽想法很神奇,她想著趙慕慈要是扛著兩箱重水果回去,走路姿勢大概也不會太好看,也就不那么高高在上令人不自在了。只是這種想法她無從說起,如今又實現不了,無端又添幾分悶氣。
吃的差不多,趙慕慈站起來:“叔叔阿姨,我吃好了。非常感謝你們今天設宴款待。我剛剛接到公司通知,需要馬上回上海處理工作。這就不耽擱了。改天你們來上海,我和肖遠再設宴款待你們。”說完便離席要走。
肖遠忙攔住:“怎么回事啊?”
趙慕慈看著他:“真有事。工作。”
肖遠便不再攔,可是心中也有些失落。出發之前說好的,要帶她去他從小長大的房間居住,這下要泡湯了。想了想,他說道:“那我跟你一起回去吧。”
趙慕慈不置可否。回也行不回也行。肖夫人此時插進來:“這就要走了?慕慈你也太忙,本來還說讓你回家住一晚明天再回的。”趙慕慈垂著臉不答言。肖夫人又對肖遠說:“是這樣,你外婆聽說你回來,非嚷著要見你,不然你……明天回去?去看看外婆。”
趙慕慈聽如此便說:“就這樣吧,明天你回來,我現在走。”
肖遠只得罷了,說:“我送你去火車站。”
肖遠送趙慕慈到了火車站。他明顯感覺到趙慕慈似乎不開心,但是問呢,她又什么都不說。趙慕慈此刻也才體會到,婆媳之間的恩怨,有時候實在是不好說。肖夫人跟她是陌生人,跟肖遠卻是母子。對她再怎么不好,跟肖遠之間總是血濃于水。她不好去在一個兒子跟前說他母親的不好。這虧是吃定了。
趙慕慈當天晚上返回了上海。她終于明白,為什么肖家設宴在酒店而不是在家里做菜,又為什么送梨給她。原來一切都是表演,一切都是拒絕。所以不等人家說家里住不下或不方便,她主動便要離開了。既是不被歡迎的客人,還是有點自知之明的好。
趙慕慈夜不能寐,一夜輾轉反側。肖遠直到第二日下午才返回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