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級律師不出聲了,可還是默默跟在后面。
Frank輕嘆口氣:“我說,你是謹慎過頭了。謹慎是好事,過了就畏手畏腳,放不開。”
兩人拿了咖啡,Frank和他走到一處僻靜地方,有心對他上點高級課程。
“你方才講的有心人的那種事態傾向,”Frank抿了一口咖啡,看一眼窗外的天,然后回頭對他說:“有可能會發生,但是概率小到可以忽略不計。為什么呢?”
Frank抿嘴沉思一下:“首先我們沒有捏造任何法律事實、關系和證據。客戶給我們的那些偽造證據,開庭時都會全部排除,在我手里不會出現提交假證據的事情;從虛假訴訟的定義和羅情形來看,我們不屬于任何一種情形。”
資深男律師點點頭,的確是這樣。
Frank繼續:“你所糾結的那個點,我明白。我們由著客戶所希望的去打輸,并且在明知是輸的情形下仍然會上訴,甚至提起再審。不為贏,只為拖延時間。這不符合訴訟的本來目的。訴訟的目的是為了定紛止爭,拖延時間似乎是浪費了司法資源和對方當事人時間。”
資深男律師看著Frank,他說中了他的顧慮,他等待著他下面的話。
Frank:“你想到了這一層,說明你是一個合格的訴訟律師,法理學應該學的也不錯。但是另一層你沒有想到,這是更高級的:在初始訴訟不屬于虛假訴訟的前提下,后面的流程和程序,都是法律賦予雙方當事人的應有權利。拿我們客戶來說。我們可以在一審就愿賭服輸,也可以一直打到再審,從法理上沒有任何問題。”
“你所糾結的,在于我們一直打下去的動機,是嗎?”
資深男律師點點頭,期待Frank繼續說下去。
Frank:“是,我們一直打下去,不是為了贏,而是為了拖延時間。因為這案子顯然是贏不了的。但是即便贏不了,拖延時間也是好的,這一點客戶是知道的。所以他們退而求其次,只求拖延時間。當然到了我們這里,拖延時間就成了我們的首要達成目標。”
Frank看看窗外:“雖然拖延時間跟訴訟的根本目的解決糾紛不一致,但是它顯然并不違法,反而是在法律賦予當事人的合法權益范圍內行駛的,所以邏輯上也沒有瑕疵。既然沒有瑕疵,我們就能做。拿人錢財,盡人之事。”
三年級男律師有點糾結:“雖然如此,可我還是覺得……”
Frank笑著看他:“不太道德?不夠光明磊落?”
三年級男律師笑了:“有點……”
Frank也笑了,他走到窗子跟前,久久的看著外面,良久出聲了:
“過幾年,你大約會明白,人站在光明里并不難,站在黑暗里,適應了大約也沒有什么難;難的是,站在那黑白,陰陽,好壞的交界處,完成托付,全身而退。”
三年級男律師聽著這番話,看著Frank的背影,忽然覺得眼前的合伙人高深莫測起來。Frank回過頭來,陽光照在他的臉上,一半在明亮處一半在陰影里,好像他這個人也是由黑白,陰陽,好壞聯合構成的一般。
Frank對著他淡淡的笑:“站在交界處,雖然難,但最鍛煉人,也最容易出彩。”
三年級男律師眼中現出迷惑:“你不怕被黑暗吞噬嗎?”
Frank:“黑暗不會吞噬我。因為我至少有一半在光明處,也許更多。”
想了想又說:“不讓黑暗吞噬掉,這也是站在交界處的一個需要學習并戰勝的課題。我一直在學習,所幸成績還不錯。”
三年級男律師眼中泛起明亮的光,他不再猶疑,對著Frank鄭重的點了點頭。
鄭志雄的案子就按著這樣的思路去打了。不出所料,一審果然判輸,本來六個月內審結,在Frank的指導下,主辦律師申請延長審限,一審到判決足足花了十二個月;主辦律師又提起二審,三個月審結。爭取到一年多的時間,鄭志雄他們也比較滿意了。
其實對Frank來說,訴訟案件也好,法律顧問也好,甚至連鄭志雄和Cindy之間的矛盾糾紛,在他的工作觀念里,都是送給鄭志雄的見面禮。雖然這些案件和顧問他也收費了,但對他而言,都是象征性的。按照他大部分的客戶標準,這個人和他的公司基本就不能算是優質的意向客戶了。
可是近幾年,他漸漸意識到了,也許律師,尤其是訴訟律師和一部分特定領域的非訴律師,如做破產業務的,本身便具有和大自然界的某些動物相類似的特性:食腐。兩個人的關系壞了鬧離婚,找律師;公司股東之間為錢鬧翻了,找律師;大馬路上被撞得七零八路,找律師;一個人違法犯罪被抓進監獄面臨審判了,找律師;公司破產了,房屋要賣了,商鋪要轉手了,找律師。
從社會關系分工的角度來看,訴訟律師和特定領域的非訴律師所能夠獲得業務的時候,往往便是一段關系破裂、一次分工奔潰、一個自然人身陷囹圄、一個商業主體瓦解的時候。按照佛教成、住、壞、空的世界觀,律師處在一件事,一個人,一個世界,一個體系開始崩壞、正在崩壞,或者已經崩壞的環節;律師所能提供的力量,或者是阻止他變壞,或者是讓他更好,或者幫助收拾攤子,比如破產重組。
這種職業的性質,想象的美好一點,就好像身懷絕技的獵人,將一個個深陷在有鱷魚的池子里的人,或者掛在爬滿毒蛇的鐵絲網上的人救出來,然后收取合理費用作為報酬;說的不好聽一點,就是像食腐動物一樣,天生以腐肉壞骨為食。這是由社會分工決定的,做律師,大約慢慢便會明白這令人稍感無奈的一點。
Frank正是明白了這一點,當初在一個場合跟鄭志雄認識的時候,他半是探索,半是興趣的給了他名片。如今認識他快兩年,對他這個人,以及他周圍的朋友圈,大致也有了了解。
鄭志雄便是那容易掉進鱷魚池,掛在毒蛇網上的人。公司是人的意志在外的體現。他是這樣,他的公司大約也是相同的調性。
物以類聚人以群分,聚集在他周圍,跟她打成一片的,大約也就是大差不差的同一類人。
這才是他接納他成為客戶的真正意圖,一大片等待拯救和打撈的人。一大片等待拯救和充重組的公司。
食腐?好吧。
但從另一個角度來說,這些人正是最需要他的人,他也需要這些人。誠實經營的人,遵紀守法的人,走在光明正道上的人,自己便將自己照顧的很好,這樣的人,是很少需要律師的幫助的。
既然做律師,就得按律師的社會分工和天然屬性來做事,才是順風順水。
他一直站在光明里。此刻他躍躍欲試,想將光明帶進黑夜,稍微照亮一些。
就算不能全部照亮,能照亮一部分,也是好的;
就算照亮一部分也有困難,那至少,讓它們變灰,變得不那么黑,也是好的。
會被黑暗吞噬嗎?他經常這樣問自己。
不會。他對自己答道。光明已深入我心。它可能會減少,可能會暗淡,但永不熄滅,永不退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