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戶公司慶祝酒會舉辦完畢,距離春節僅有五六天了。
人們似候鳥歸巢一般,從全國各地的寫字樓中奔赴全國各地。因此時不時的,Mary變翠花,Henry變狗蛋的新聞總要出一出的,博眾人一樂的同時,也將這種國際化大都市的洋派作風與中國廣大家庭的鄉土氣息之間的怪異和尷尬,以及一群人看不慣另一群人的不服氣一并抒發了出來。
趙慕慈一直在猶豫要不要回家,自一個半月前開始,就在訂票網站反復來回,訂了又退,退了又訂,反復不下五六次。
離春節還有兩天的時候,午飯間隙,聽著同事們聊起買票,回家,過年,父母這樣的話題,忍不住又拿起手機,訂了一趟大年三十早上的機票,因為火車票已經沒有了。
當天晚上回家接了母親一通電話,母親在電話里很不高興,話語中透著一股埋怨。趙慕慈沉默忍受,以往那種沉重、糾纏的感覺又一次泛上心頭,令她心生怯意。
沉思半天,最終還是退掉了那張在別人看來簡直是因為幸運而訂到的機票。
并不是不愿意回家。不回家只是一種無奈的選擇。也并不是因為害怕面對親戚詢問結婚而逃避。畢竟一年只見那么幾天,那樣的問題她早已習慣,忍一忍便過去了。
更不是因為不愛父母和這個家,天知道她多想回去,多想擁有一次電視里演的那種其樂融融的溫暖。
不回家只是因為,她不愿再進入從小到大一直在經歷的噩夢,不愿意再過那樣的春節。哪怕是一個人的春節,也好過在家里。
噩夢來自母親。是母親的不開心。是母親的不開心彌漫到整個家里的那種氛圍,無處可逃,又無計可施。
似乎每到除夕夜,母親總要不開心。抱怨,發脾氣,指責父親,甚至開始指責她和弟弟。前塵往事一并抖出,仿佛世間沒有一樣是稱心如意的。
小時候不懂,直到有一次除夕去了鄰居家里拜年,看到他們其樂融融溫馨和睦的畫面,她才開始明白,她自己家里是不對勁的。
于是她開始留意。每到除夕那一天,她便格外勤快,幫母親干這干那,陪她說話,討她開心,為的是她能有一個好心情,這樣她也能有一個開心的除夕。
然而沒有用。不管她用盡各種辦法,甚至站在母親這一邊指責父親,似乎都不能避免這噩夢一般的事實:母親總要在這一天發作的。
每一年除夕,她都在小心翼翼和壓抑孤獨中度過,她一直渴望鄰居家的那種溫暖與和睦,卻也總是可望而不可及。
母親情緒的變化一般是從下午開始的。有的年份早一點,會從早上,甚至前一天一直延續到除夕晚上。
這種情緒的變化在趙慕慈看來幾乎是無可避免的,因為母親會忽然變得煩躁不安,一點點小事情都可以燃起她的怒氣。她會先抱怨父親,各種各樣令她不滿的地方,接著開始憶苦思甜,這件事不對不該這么做,那里又哪個人對不起她了。
怨無可怨,指無可指的時候,她會把矛頭轉向她的兩個孩子,覺得他們成績不夠好,衣服不夠干凈,不夠勤快,不夠有眼力見,不夠完美……各種各樣的挑剔和指責,令趙慕慈覺得她簡直不配活著。
往往這個時候,大家都不愿意在家里呆著。父親一下午都不在家,弟弟也不知跑去了哪里;只有小慕慈靜靜地守在家里,看著母親一邊在廚房里準備年夜飯,一邊滔滔不絕的噴射出黑色的話語。
她默默的承受著母親的毀滅性能量,也陪伴著她。小小的心里默默的盼望著母親在某個時刻突然結束了,轉怒為笑了,弟弟和爸爸都回來了,全家人圍在一起開開心心吃年夜飯了。
然而這樣的盼望很少有實現的時候。
記得有一年除夕日,母親倒是難得的平靜,小慕慈暗自高興。母親做了一桌子菜,父親按時回來了。一家四口圍在一起,飯桌上氣氛難得的融洽。
弟弟的新衣裳是一身咖啡色布料上面帶斑點的童裝,父親調侃他像一只小斑點狗,一家人都樂了。父親心情愈發大好,于是拿起桌邊尚未喝完的半瓶酒,給自己倒滿,又給母親倒上。
母親本不愿喝酒,但也還是配合,接了酒,碰了杯。小慕慈和弟弟睜著眼睛看著父母在喝酒,也覺得新奇。尤其是慕慈,她真切的感受到父親的愉悅和高興,那是一種能讓她放松和開心的感覺。
忽然母親出聲了:“你倒是開心!還喝酒。”語氣中充斥著不悅和嘲諷。
父親像是被澆了一碰冷水一般,立時靜了。小慕慈頓時感到一陣不安,她太了解母親了。父親靜了靜,照樣和顏悅色的說道:“來,吃菜。”
看到父親不受影響,母親似乎不甘心一般,講出的話越發不好了:“多少事還沒有安置,就顧著自己開心!”
父親被駁了面子,反駁了:“大過年的為啥就不能喝酒?一家人在一起高興點不好嗎?”
母親開始燥了:“就你知道開心!樣樣事不操心的主!光知道靠我呢?窮開心呢!”
父親被頂的說不出話來,愣了幾秒,摔下筷子:“不吃了!”起身揚長而去。
房間里陷入一陣沉默。母親大概也沒料到父親反應會這么大,似有幾分無趣泛上面來。但嘴上是不認輸的。
仿佛體內的某個播放鍵被開啟了一般,母親開始細細碎碎的數落起父親來,不時夾著幾句謾罵。小慕慈和弟弟一聲不吭,像被定住了一般,只是默默扒飯。
成年之后的趙慕慈有時想起這件事,不由得慶幸,幸虧父親不是有錢人。否則那樣的揚長而去,多半就是母親被拋棄,以及連帶他們兩個成為被拋棄的孩子。
母親好不討喜啊。她暗自想。要避免成為那樣的女人。
有時候她也想,父親那樣出門去,除夕夜里家家都圍坐吃年夜飯,他又到哪里去吃飯?他會像她一樣感到心酸嗎。
自小到大這么些年,唯獨這件事記得這樣清楚,趙慕慈也說不上來為什么。
非要說,大概是因為母親的情緒表現太詭異了吧。再去回想這件事,以及結合其他事,趙慕慈得出一個結論:母親是不開心的。因為不開心,所以也無法忍受別人開心,最好大家和她一起不開心。
每年的除夕夜被母親攪得一塌糊涂,成為趙慕慈成長過程中揮之不去的噩夢。
自上大學開始,每年春節她都掙扎著不想回家,但總是不由自主的返回,畢竟除了那里,她也無處可去。
工作之后,她仍然試圖春節的時候不回去,好避開那樣的糟糕體驗。
但每到春節,就好像候鳥反季一般,不由得她就想回去;又如同飛蛾撲火一般,心底總是貪戀那一點溫暖,哪怕體無完膚。
工作第三年的春節,母親打電話問她幾時回來。
想起以往的不開心,趙慕慈賭氣說道,不想回去。
母親問為什么?
趙慕慈答,你不好。
母親問,我怎么不好?
趙慕慈沉默半天說道,你一到除夕就罵人。
母親說哪有?
趙慕慈反將:“哪一次沒有?”
母親沒有做聲。過一陣開口:“你到底回不回來?大過年的待在外面像什么話!”
趙慕慈跟她談條件:“你答應我今年除夕不罵人,我就回去。”
母親笑了:“你回來我高興,還罵啥人,不罵,不罵。”
趙慕慈:“你說到做到啊?”
母親答應了。
那次的除夕夜,母親果然沒有罵人。一家人貼對聯,包餃子,發紅包,倒是其樂融融。
趙慕慈心里高興的不得了,仿佛從小到大的夙愿實現了一般。晚上跟媽媽在一起睡,早上醒來發現自己緊緊抱著媽媽的腳。
誰知大年初一下午,如同往年的一個個除夕一般,因為什么小事情,或者干脆就沒有因為什么事情,仿佛母親自言自語的講了幾遍“我難受的很”,趙慕慈詢問她是不是不舒服未果之后,母親開始發出記憶中令她抱頭想逃的聲音。
就像星火燎原一般,這聲音一開始如蚊吶,令人煩躁但尚可忍受,后來漸漸響起來,似銅鑼般聒噪,似暴風雨般令人窒息。
具體在說什么,無非是怨恨父親。前塵往事一起提出來,纏雜不休。有時用語惡毒,令人聽了忍不住生出仇恨。從父親蔓延到弟弟,直到晚上九十點的樣子,趙慕慈聽到她在罵自己了。
心里又氣又怒,還有一種信任被辜負的委屈和傷心,趙慕慈捂著被子哭了很久。
弟弟進來問她要不要吃飯,她不要吃,只說要走。
第二天,大年初二早上,母親很早起來,壞情緒和抱怨還在持續著。
趙慕慈起床穿戴好,冷著一張臉進入母親房間,收拾好自己的東西行李,一眼沒看,一聲沒響,頭也不回的出了家門。
這件事讓她又看清了一項事實:
母親在除夕罵人,除了出于一種莫名不受控的不開心以外,似乎還有一種權力和掌控欲在里面。
因為她就是母親,是妻子,是家庭本身。她的丈夫和孩子,都依賴她的照顧。
平時她任勞任怨,操勞三餐茶飯和家務,仿佛大地一般低到最低處;可是這一刻,她肆意發作,針對任何人,不用講理,也不用承擔責任,如同女王一般。
實際情況也確實是這樣。在她似火山般爆發的時候,趙慕慈和弟弟、父親,往往都是沉默和默默忍受的。反擊是困難的,也是火上澆油一般的后果。
退掉回家的機票,無非是自保,和一種斷臂求生般的掙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