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空氣是如此的刺骨寒冷,但每一次呼吸,都帶著霜與火截然相斥的重量。
伊爾甘收緊了下頜,粗硬的褐色發辮掃過肩甲,上面結滿了由呼氣凝成的細碎冰晶。
他抬頭,視野被前方那座拔地而起、刺破鉛灰色云層的巨物占據——鍛爐,古老歌謠里吟唱的最高、最危險之峰。
此刻,它靜默地矗立,山體被厚厚的、仿佛亙古不變的冰雪覆蓋,潔白得刺眼,光滑得令人心生寒意,唯有接近頂端那撕裂般的巨大隘口處,蒸騰出裊裊扭曲的煙柱,在凜冽空氣中,硫磺與某種更深沉、更灼熱的金屬氣息隱隱傳來。
他收回目光,再次檢查了背后的負物,那斷成兩截的冬隕之斧,用厚實的鹿皮和韌性極強的藤蔓牢牢捆縛,緊貼著他寬闊的脊背,隔著金屬襯里的皮甲和外面那層磨禿了毛尖的雪巨魔皮,他似乎仍能感到斧身傳來微弱卻執拗的寒意,與他周遭這冰封世界格格不入,又仿佛同源。
這寒意不屬于冰雪,更像是沉眠金屬的記憶。
他也曾攀登過這些山峰,這是霜鐵部落每一個成年男子都要做的事,以證明他有足夠的勇氣承受風暴、孤獨,以及火山爆發時的憤怒,這也是每位真正的戰士都必須經歷的考驗——盡管伊爾甘永遠不會向任何人承認,自己也差點沒能活下來。
如今,即便再次踏上熟悉的山道,他仍感覺死亡正試圖抽走他的骨髓,盡管他不過二十歲出頭,寒風依舊直刺他的靈魂。
他邁開腳步,特制的靴底帶著鉤刺,深深扎進凍硬的山坡雪殼,發出喀嚓的、令人牙酸的碎裂聲,風像無數冰冷的細針,尋找著盔甲每一處可能的縫隙。
他身上這套行頭,是部落最好的匠人為他父親打造的,混合了從南邊商人那里換來的暗淡金屬片與森林中鞣制的硬皮,關節處襯著厚厚的毛氈,雪巨魔的皮毛從雙肩披下,這支野獸的腦袋空洞地懸在他額前,隨著動作微微晃動,卻已不能提供多少實際的溫暖,更像一種象征,一個正在褪色的靈魂。
越往上,路越非路,冰雪與裸露的黝黑巖石交替出現,巖石燙得驚人,而幾步之外的雪窩卻深可沒膝。
空氣愈發稀薄,每一次吸氣都像在吞咽刀片,肺葉火辣辣地抗議,汗水剛滲出皮膚,就在盔甲內層凍成冰碴,他不得不更頻繁地停頓,依靠著冰冷巖壁,看向下方。
來路早已模糊在盤旋的雪霧和陡峭的崖壁之下,那片養育了他、此刻正被失敗陰云籠罩的廣袤森林,一絲蹤影也望不見,只有無窮無盡、起伏連綿的白色山脊,像巨獸僵死的背脊,沉睡,或只是假寐。
父親咳血的面容、族人們眼中閃爍的懷疑與恐懼、母親無聲收緊的手指……這些畫面比寒風更凌厲地刺穿他的思緒。
冬隕之斧折斷時那聲清脆到可怕的咔嚓,伴隨著父親盾牌碎裂、踉蹌后退的悶哼,以及敵人驟然爆發的、嗜血的歡呼。
他甩甩頭,將這些搖搖欲墜的景象甩開,他是酋長長子,血脈里流淌著劈開林莽、筑起城寨的祖先之魂,修復戰斧是唯一的路徑,無論鍛爐之上等待著什么——昔日他們部落的先祖從傳說中的匠神手中得到此物,而他必將其重鑄。
當爬到兩千多米海拔的區域時,他短暫的停歇片刻,抬頭望去,頭頂的天空清澈無云,散布著冷冽銳利的星辰,這些依舊活躍的火山堅硬無情,如聳立的石刃環繞在他四周,山間的裂谷深邃幽暗,仿佛無底深淵。
他眺望著這片碎石遍布的荒野,此地的白雪少了很多,或許是因為靠近火山口的原因,巖石宛如無數利刃直刺蒼穹,盡管環境惡劣,但那條蜿蜒于峰巒之間的道路卻是抵達鍛爐的最佳路徑。
就在他爬上一塊巖石,準備沿著山道前進時,卻停下了腳步。
遠處山坡下閃現出一小點亮光,伊爾甘定睛一看,發現那是一團被點燃的火光。
火光在一位披著斗篷,但身形輪廓巨大得近乎非人的存在腳邊跳躍——如果他的視力沒出問題,且那塊作為對比的巨石其實是真實的話。
這使得他立刻警惕起來,也許這是敵人?
他躲在暗處,謹慎的窺探對方,盡管那人遠的幾乎看不見,他也身處陰影之中,但最終那個神秘人似乎察覺到了他,向他凝視片刻后揮手致意。
意識到自己被發現了,伊爾甘猶豫起來,他不知道是不是該繞路,可如果繞路,他就必須選擇更危險的方向 最終,他選擇小心翼翼的靠近對方,并用手握住腰間的刀刃。
伊爾甘殺過人,也殺過青年人,女人,老人、孩童以及幾乎所有人們能想到的可以殺戮的對象,他與年長的族人并肩作戰,其勇猛不亞于任何浴血的戰士,這并非由于他喜歡殺戮,而是在這個嚴酷且資源匱乏的世界,殺戮是無法避免的。
火山的集體噴發隨時可以抹去大部分文明,而殘存下來的人只能為了生存而彼此斗爭。
可是他越靠近,就越是心驚,那根本不像是一個正常人,或者說不像是人。
他太巨大了,巨大到近乎于神祗,以至于當伊爾甘想要扭身離開時,對方卻已經開口了。
“風雪迷途,還是心有定所?”
這聲音平靜、低沉,帶著某種奇特的共振,仿佛能壓過風嘯,但巨人并未回頭。
“小伙子,來都來了,烤烤火吧,看你怪冷的。”
巨人的口音很怪,帶著黏著感,而且詞藻有點生澀,伊爾甘只能勉強聽懂。
不知為何,對方的聲音好像有魔力,或者威嚴,迫使他停下腳步,順從的走過去。
然后他看到了長袍之下的存在,穿著華麗卻陌生的盔甲,一張略顯削瘦且皮膚粗糙臉,有著黑色的山羊胡,發辮束在頭頂,雙眼銳利如鷹,額頭有著紅色閃電刺青,腳邊放著一把巨大的戰刀,盡管收在鞘中,但伊爾甘感覺這東西能把自己從頭劈開。
他看著伊爾甘,然后伸手指了指火。
“烤一烤,再出發,這樣會舒服點。”
伊爾甘謹慎的站在火堆旁,可熱量并不能讓他感到松弛,沉默片刻后,他詢問道:
“您是神靈嗎。”
巨人咧嘴發出輕笑聲,但很渾厚。
“你看,你冷,我也冷,我們都得借助火才能溫暖。”
“那您是在這里等我嗎?”
“不,只是一個巧合。”
“您為何而來?”
巨人在火堆前伸出手,幾乎觸碰到火苗,然后反問道:
“你又為何而來?”
伊爾甘張了張嘴,但又馬上閉上了。
見他不回答,巨人也不惱,身上拍了拍膝蓋上的積雪,輕松的說道:
“我來找我的兄弟,看來我們是一路的,那就一起吧。”
他站起身,動作流暢而充滿力量感,完全不符合那巨大體型可能帶來的笨重,隨著他站起,那種無形的壓迫感更強了,但他只是隨手拎起那把長刀,用刀鞘輕松掃滅了篝火。
伊爾甘猶豫了,與這陌生巨人同行無疑增加了變數,但對方散發出的某種奇異的確信感,以及那深不可測的實力,又讓他隱隱覺得或許這并非壞事。
最終,他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