禰見神社,這一年的最后一天。
筱原理世正在幫傅集賢理整理著身上的衣服。相比于女性的傳統服飾,他身上穿的東西其實稱不上復雜,然而這到底并不是尋常穿在身上的東西,所以一個人穿好且整理好的話,還是挺困難的。
他需要一點點的幫助。
“非得這么穿衣服嗎,我覺得穿身黑西裝就可以了,也很正式。”傅集賢理感覺下半身松松垮垮的,有點漏風。
天色漸漸已經暗了下來,神社內外與其說很熱鬧不如說有點紛亂,因為很快游行就要開始了……私下里傅集賢理已經把所謂的“祭典”判定為游行了,接下來一大隊會從神社這里出發,按著某個路線轉一圈之后再回到這里。
“總的符合風格才行,人群之中混進個西裝男去,那真是要多違和有多違和。”筱原理世這樣說道。
神轎和命女旁邊站個西裝男,這就不像是祭典游行,而是黑社會游街了。
“也行吧,這樣倒是有點時代劇的感覺了,很新鮮,但其實也有點違和……外面是現代化的摩登都市,這種‘強行復古’到底算是一股清流還是一朵奇葩?”
“怎么想都好,你只要跟著出去走一圈就可以了……等會會不會有點冷?”
“肯定不冷,因為我里面穿了三層保暖……”傅集賢理回了一句話之后,才發現自己有點自作多情,因為后面一句虛寒問暖其實是筱原森永在關心妹妹。
嗯,切勿自作多情,因為誰自作多情誰尷尬。
一旁的筱原奈奈未此時掩嘴輕笑,隨后才說道,“我沒事,不冷的,姐姐。”
“那理君和奈奈未在這里等一會吧,我出去看看情況,什么時候出發的時候過來通知你們。”筱原理世又幫著奈奈未整理了一下衣服之后,然后暫時離開了這里。
外面熱鬧非凡,但那些事情跟傅集賢理與筱原奈奈未無關,奈奈未扮演的角色其實就是個精致的人偶,傅集賢理好歹還能發揮點功能性的作用……不是說會有什么意外,而是這種集體行動周圍都是人來人往的,他待在奈奈未身邊的話,能照顧到她,所以會讓人安心一些。
畢竟她活動是有些不便利的。
祭典的最初的形式是有結婚與獻祭意味在里面的,所以此時筱原奈奈未身上穿著一襲白衣,具體是什么樣式傅集賢理搞不清楚,感覺有點像白無垢,但是沒有那種頭上的裝飾……她這樣的年齡身上穿著這樣的衣服,毫不違和甚至能夠凸顯出氣質來,是很難得的。
好吧,還是臉龐發揮了極為重大的作用……或許是唯一作用?
奈奈未的臉上并沒有畫那種神鬼莫測的“古典妝容”,應該是筱原理世幫她畫的淡妝,稍稍勾勒一下眼線和面部輪廓而已——她自己的妹妹,肯定是怎么最好看怎么來了。
“奈奈未為什么同意扮演命女呢,你喜歡這樣熱鬧的活動嗎?”
閑著的傅集賢理開始了閑聊。
“嗯……”筱原奈奈未考慮了一會之后,然后說道,“其實不怎么喜歡,不過因為小的時候看姐姐穿這樣的衣服,那時候覺得很羨慕,所以也就同意了下來,算是一種新鮮的體驗吧,畢竟我出門的機會不算多。”
“……”這孩子一句話好像就把天給聊死了,一時間傅集賢理都不太好開口說話了。
腿腳上的病癥,這樣的話題確實不太好說。
“理哥不要想太多,”奈奈未轉過頭來看到了傅集賢理的表情,然后反倒開始安慰起他來了,“大多數人在看到我這種情況的時候,直觀傳達出來的情緒基本上會是同情或者憐憫,但理哥好像不一樣,是在‘遺憾’嗎?”
這個女孩對于情緒的感知似乎很敏銳。
“是這樣嗎?我覺得同情或者憐憫這種情緒,似乎是一個人站在更高的位置上俯視另一個人得到的感受,它們有時候會讓人覺得是一種施舍……
大概是這么個意思,我有點說不好。
我離開這里去求學之前,那時候你還跟尋常孩子一樣健康而充滿怨氣,而現在……所以這算是遺憾嗎?”
傅集賢理很懂克制自己,他這個人一般不會輕易展示出同情的情緒來,因為這很容易刺激別人的自尊心。
“自怨自艾是不對的,所以我從那種情緒之中走了出來。現在我其實還好,最極限的講,雖然我雙腿無法走路了,但起碼基本的生活還是能夠自理的,理哥,你知道我之前最害怕的事情是什么?”
“什么?”
“失禁,這種事情在相當程度上被以前的我徹底等同為生而為人的尊嚴乃至活下去的資格了,我接受不了想象中的那個自己,所以現在其實還好。
理哥你不用那么小心翼翼的。”
自怨自艾是不對的,所以從那種情緒之中走了出來,這句話說起來簡單,做起來的難度可想而知。而且筱原奈奈未并不是從出生開始就下肢不便,在病情延續下去之后,中間她經歷的落差絕不是一般人能克服的。
所以說有些人看著不過是一個孩子,可她在內心柔和的同時,其實遠比成年人要堅強的多。
傅集賢理倒是覺得有些欽佩以及喜歡這個孩子了……嗯,后一種情緒很大程度上還是取決于臉。
過了一會之后,外面的聲音更大了起來,隨后筱原理世推門再度走了進來。
“理君、奈奈未,要出發了。”
隨后筱原理世越過傅集賢理的身邊,湊到奈奈未耳邊小聲問了句什么,奈奈未則是搖了搖頭。
想來應該是在問她要不要去廁所之類的事情。
“要把奈奈未抱出去嗎?”傅集賢理自然裝作不知道,這點情商他還是有的,接著他這樣問道。
“背出去,抱出去像什么樣子,現在奈奈未是‘命女’,難道你是‘主神’嗎?”
“……有那么一丟丟的道理。”
他一個“神官”,好像確實不太合適抱著主神的妻子,不然那就是草原劇情了。
傅集賢理蹲下身體,在筱原理世的幫助下,他把筱原奈奈未背了起來,作為一只……一位觸手怪,他背上的人肯定是要多穩有多穩的。
奈奈未腿很纖細,體重也很輕。她是病人,這是理所當然的。
走出了房間之后,外面有人提燈引路,而等他們一路來到神社外面的時候 ,人群的熱浪立刻撲面而來了。
迎接傅集賢理,不對,應該說迎接筱原奈奈未的是熱烈的掌聲和歡呼聲。
投入了“角色扮演”中的筱原奈奈未這時候自然不能跟大家揮手致意,于是她保持著矜持的微笑。
傅集賢理覺得人群好像忽然安靜了一下,但緊接著歡呼聲更大了起來……可惜的是,這樣的表情他是看不到的。
傅先生還在納悶呢,不是說這類集體活動之中島國人都會習慣性的保持安靜么,為什么這群人在這起哄?
不過……傅集賢理無視了熱鬧的人潮,然后抬頭看了看夜空之中繁多、明亮而一直保持著安靜的繁星,這時候他又突然覺得能參與這樣的活動似乎也是一次很不錯的經歷?
“理君,去神轎那邊。”
見傅集賢理突然停住了腳步,跟在后面的筱原理世開口提醒到。
“知道了。”
傅集賢理順著人群的縱列繼續往前走,過了一會之后他來到了隊伍的前半段,然后看到了所謂的“神轎”……幸運的是,那確實是一個轎子,不是島國傳統的那種小箱子一樣的東西。
起碼人坐進去之后能舒展的開身體。
轎子有頂,但除了背后三面都是通透的,人們可以看得到坐在里面的命女的樣子。
更前面一些,站在那里的應該就是“神明”了,扮演者是女性,禰見神社的巫女。
傅集賢理將筱原奈奈未背到神轎上,筱原理世過來幫忙調整好坐姿,讓她坐在了靠后的位置,這樣奈奈未就可以借力靠在后面木板上,不然的話這么長的距離她肯定坐著非常累。
傅集賢理覺得這個轎子肯定為此專門改造過,因為它本應該是四面通透的。
又幫忙整理好了奈奈未的衣服之后,理世退了出來,站到了路邊。
“理君,照顧好奈奈未。”路過傅集賢理身邊的時候,她這樣說道。
傅集賢理默默地點了點頭……嗯,拜拜了,過期命女。
轎子是有四個人抬的,傅集賢理則站在奈奈未的左側。
前面好像開始進行什么亂七八糟的儀式,傅集賢理聽不清那邊的聲音——也可能是那里的人故意把話說的模糊。
隨后,一陣清脆的鈴聲響起,接著隊伍開始移動。
最前面是兩個引路的“神使”,接著是走在路中間的大國神主,然后是扮演巫女的小方陣,她們似乎要一路跳舞,再接下來才是“神轎”、傅集賢理的“神官”和“命女”。
再往后就是很多參與進來的普通人了。
理論上神官不應該只有一個,那顯得很沒牌面,但今年似乎就只有傅集賢理一個,他給代表了——這好像使用了某種“特權”?
傅集賢理還看到了路旁的攝影機,想來這類民俗活動上個電視還是可以的。
沒走兩步,傅集賢理就察覺到了一點小小的問題——抬神轎的四個人其實并不是在抬,而是在推。
他目光下移,同時耳朵認真聆聽,接著他就明白了……你妹的,“四輪驅動”。
神轎下面裝了四個橡膠充氣輪胎,這車抬的、不是,這轎子開的真穩當。
這太與時俱進了吧?感情就是這么糊弄神明的?
不過這是一件好事,推肯定比抬穩當的多,轎子里坐的是筱原奈奈未,而傅集賢理不用擔心抬轎子的人突然失手的情況……路程還是比較遠的,這種偏大的轎子再加上里面坐著的人,讓人家穩穩當當的抬一路其實也是有些強人所難的。
道理雖然是這么個道理,但因為轎子底下裝輪胎這事太違和,而周圍的四個人還要裝出抬轎子的樣子,所以傅集賢理不由得開始憋笑。
一旁的筱原奈奈未很快注意到了傅集賢理的表情,她隨后變得很是疑惑。于是傅集賢理接著抬手放手的動作,指了指下面的輪胎。
于是奈奈未也不得不用一個小團扇暫時掩住了自己的口鼻。
真心的,有點搞笑的……這事會不會是筱原理世干的?
傅集賢理覺得十有八九,理世難得展現這么可愛的一面。
游行的人群中,很多人提著復古的提燈,那種隱隱約約的燈火在點綴在成片的夜色之中,隨著隊伍延伸出去很遠很遠。
沿途路上,很多人都走出家門觀看著祭典的進行,小孩子們在繞著隊伍亂跑,而且尤其喜歡往神轎這邊湊。
嗯,傅集賢理得從這些魑魅魍魎手中保護好奈奈未。
時不時有新的人加入到后面的大隊之中。
不知不覺之前,傅集賢理的心情也變得歡快了起來,他有些沉浸在這種活動之中了。
另一邊的禰見神社,在人群離開了這里之后、直到大家再度返回之前,神社這邊都是有些冷清的。
此時栗花落神官正獨自坐在主殿之中品茶,因為祭典的緣故,這時候他身上的衣著也很正式。
“栗花落先生,看來心情不錯。”
突然,有個陌生的聲音在門口響起,而如果傅集賢理在這里的話,說不定他能認出這個聲音來。
栗花落握著茶杯的手突然頓了一下。
或許有所預見,但他其實并沒有想到在這個新年的時候會有不速之客找上門來。
“原來是副會長……櫻庭真先生……
還有櫻庭瑤小姐。”
“你倒是挺淡定的……單刀直入的說,栗花落先生,我希望你把從我們這偷走的東西還給我們。
找到你可是費了我們不少精力。”
走進室內的有一男一女兩人,男的那一位繼續說道。
“祭典的隊伍很快就回來了,兩位,不管有什么事情,希望你們稍等片刻——對于一間神社來說,再也沒有比一年一度的祭典更重要的事情了。”栗花落這樣說道。
櫻庭先生緊緊地盯著對方干枯老朽的身影,片刻之后開口說道:
“可以。
希望我們彼此都能得到一個好的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