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卯時二刻。
趙戎起床洗漱,忙碌了這么多天,終于睡了一場安穩覺,雖心里還牽掛著那顆不知遺落何處的夔牛妖丹制成的爐心,但也隱隱清楚此事只能盡人事聽天命。
他撿起了放下了幾天的早練與早課,沐浴著晨時的第一抹天光,在院子后面百八十步遠的林間走樁。
薄薄的霧氣在茂林的空隙里慢慢穿行,從葉縫中漏下的一束束金黃的晨曦中有數不清的顆粒在清閑游蕩。
趙戎完成了負山帙中懶扎衣的三百遍拳樁,感受到體內依舊毫無先天元氣動靜的氣象,苦笑搖頭,也不知何時才能找到那口先天元氣。
昨天傍晚,柳三變來找他,檢查了下他的進度與狀況,不喝酒時就稍顯沉悶的陰鷙漢子安慰了他一句慢慢來,就離開了。
趙戎用汗巾擦了擦頸脖,返回院子,洗了把臉,便在桌前鋪紙研墨,準備練字,窗外清風徐來,趙戎隨意的偏頭,輕吸了一口清新的涼風,目光透過輕掩著的格扇窗的格洞,又瞥見了那座摩崖石刻,心中一動。
他仔細打量幾眼遠處天邊,那隱隱約約的四字石刻,結合記憶中的印象,緩緩下筆,在紙上臨摹。
當時第一次抬頭,那古意盎然的石刻書法,給了他很深的印象。
說起這“清靜無為”四字,確實是道盡了道家的思想與治術。
他知道,蘭溪林氏與沖虛觀的矛盾沖突其實就是在這。
有為,還是無為。
沖虛觀認為,在大的方向上實行無為治國,維持小國寡民的模式,在小的方向上,把那些細枝末節的事,交給儒生去管理,是一種最優的方案。
有一點要注意,沖虛觀是道教,而不是道家,道家有治國之術,但道教卻有它自身的局限,它是以修行為主的,治國只是捎帶之事,因為它控制終南國,就是為了更好的攝取終南山豐富的修行資源。
并且沖虛觀知道,若大家都清靜無為的去修行,沒人干實事,那國家必不長久,因此在沒有治世道家的情況下,扶持部分儒家勢力,讓儒生們在中底層做事,這是符合他們利益的,而其中的執牛耳者就是蘭溪林氏。
其實在林文若之前的蘭溪林氏,或者說終南國儒家,一直是妥協于沖虛觀為首的道家勢力的,畢竟當年那任終南國君請大儒來治國就是沖虛觀默許的,沖虛觀作為先來者,在終南國根基深厚,后來者很難撼動。
可是,慢慢的,回顧以往數百年的終南國歷史,以林文若為首的這批儒生發現,以道教為主,儒家為輔,在大的方向上無為治國的方式是行不通的,必須做些什么,即“有為”。
新法就應運而生了,這次新法不同于終南國以往一次次雷聲大雨點小的“變法”,被某個儒生強勢推動,執行的很徹底,于是便也觸動了固有利益階級的反彈,若繼續保持終南國現有的權力結構,新法便無法貫徹下去。
因此林文若一手導演了這次的儒道之辯,便是要在根源上,鏟除他認為阻礙了終南國這輛馬車前進的障礙,徹底掌握權柄。
趙戎一邊想著,一邊臨摹四字石刻,前段時間的抄經潛伏,倒是鍛煉了他一心二用的本領。
他瞇了瞇眼,忽然記起了那次月夜湖心亭交心時,林文若的酒后醉言。
當時那個飲酒不醉卻已被終南夜色迷醉的儒生,抱著一把古琴,斜倚欄桿,偏頭望向亭外,看不清表情,卻語氣平靜。
“明明有著最富饒的資源,占盡天時地利,卻一直固步自封,千年以來,國土無任何寸進,且制度愈加糜爛,問題層出不窮,而四顧周圍,大陳有法家變法,北齊有名將強軍,南魏有能臣執政,強敵環伺,終南非偏安一隅,乃必爭之地,可現到如今,內憂外患,危如累卵。”
“是我終南無一男兒?”
想到這,趙戎突然停筆,看著紙上四字。
“清靜無為。”
蘭溪林氏與沖虛觀的矛盾,表面上是治國之爭,實質上卻是玄黃界儒道二家“有為無為”之爭的縮影。
這是儒道二家的根本分歧。
涉及到了古今之爭,道德之爭,天人之爭。
他現在雖然是一個儒生,卻因為前世為了完成那篇關于先秦諸子的畢業論文,曾站在客觀的角度去看待過這個問題。
他支持做事踏實的儒家,卻也并不討厭道家,相反,他還很欣賞道家的大道之高。
可是,沖虛觀所推行的“無為之法”,在他看來,卻并不在此列。
這也是他答應林文若參加明日儒道之辯的原因之一,不只是單單因為好友的盛情邀請。
“趙戎,趙戎……”
他的思緒被門外小狐妖聲音軟綿的呼喚打斷。
趙戎停筆,略微收拾一番,便出門,陪著蘇小小去她院子里吃早點了。
這小丫頭昨天就嚷嚷著她又跟那個廚娘學了一手絕世廚藝,今早要為他做一頓既長腦子,又補身子的豐盛早點,說什么他要是不吃完,就是不給她“狐仙小廚娘”面子。
趙戎瞟見蘇小小瞪的大大的狐貍眼,正眼巴巴的看著他,深吸一口氣,在小狐妖殷勤期待的目光中,迫不得已的咽下了那個比他臉還大,吃了一半都沒吃到餡的包子,嗯?這包子上怎么還有兩個小手印?
好你個蘇小小,這手印是不是你的?
快把縮在背后的手伸出來!
難怪包子這么大,合著你就整個面團隨意一捏,就直接包餡了,有你這么做包子的嗎?
趙戎哭笑不得的離開蘇小小的院子,出門辦事去了,今日他還要再次回沖虛觀的外觀碰碰運氣,看能不能找到那顆爐心。
蘇小小委屈的揉著被那個吃了她辛苦做的早點還欺負她的壞人拍紅了的雪白小手,只是看見石桌上那只被吃的干干凈凈的餐盤,她歪頭瞇眼一笑,哼著歌,收拾了起來。
她想著,以后不睡懶覺了,早起做早點吃,嗯,順便給他做點,只是順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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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上高天,又緩緩落下,午后,趙戎帶著一身疲倦返回莊園。
這次太白山之行一無所獲,根本沒有那顆爐心的任何頭緒,在觀內“參觀”已經夠久了,再待在那兒,就很顯眼了,說不定還會遇到昨日在那條蜿蜒山路上碰到的冷清道姑,被認出來可就完蛋了,于是趙戎只好無奈返回。
歸忍不住道:“實在不行,就算了,山上修行,切勿執念強求。那顆差一點就圓滿的離姬劍丸,本座回頭想想辦法,看能不能廢物利用,至于霆霓紫金爐,雖然缺了爐心,無法使用,但它的材料是稀有的霆霓紫金,回頭咱們把它融了,做你以后本命飛劍的煉器材料。”
趙戎微微點頭,舒一口氣,灑然一笑,回了院子。
只是他剛歇下來沒一會,就見院外,一個身材欣長的秀挺男子,大袖寬袍,不鞋而屐,提著一只黑漆紅蓋的酒壇,推門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