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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九章 死與復仇(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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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實際上,皮特的恐懼,比起大順真正要帶來的毀滅,還是差了很多。

  籠統點說,皮特通過讀歷史,讀從護國公時代的歷史,隱約觸摸到了“原始積累”的幾種手段,并且知道了富庶源于原始積累。

  但他錯把原始積累,當成了目的。

  然而,只有把這些原始積累作為手段、并且完成原始積累的真正目的,才算是一個合格的、引領時代浪潮的人。

  因為他把本來應該是手段的原始積累,看做歷史的終結和英國的最終目的,所以他提出了全球殖民戰略和瓦解法國西班牙的艦隊計劃,要戰斗到底。

  只不過后來英國靠他豪賭的基礎,完成了原始積累到工業革命的轉變。

  然而他自己的意識,是把原始積累作為目的的。

  所以,他所恐懼的,也只是大順的貿易品蜂擁而至后,在原始積累層面的問題。

  實際上的問題,要比這個嚴重的多。

  比如,一旦放開了自由貿易,資本就會涌向那些盈利的產業當中。

  要注意的是:

  因為英國對貿易進行極致的控制。

  所以大量的資本無處可去,得以投入到英國的大基建——運河工程當中。

  放到大順這邊,同樣的道理,就是因為松蘇地區對土地的改革和控制,大量的資本不得不投入到土地之外的行業。

  這是資本逐利性決定的:搞基建,是不是回報率最高的投資?不是。貿易才是。但是,貿易被管控著,不讓入場,那就只能退而求其次。我也想賣茶葉,但是朝廷不讓啊,而且抓著是真殺頭的。

  一旦放開貿易管控,大量的資本會投入到貿易當中,而不是去投資基建。而貿易本身……怎么說呢,荷蘭就是個現成的例子,貿易可以發財,但會毀滅英國的根基。

  英國的根基是什么?

  是管控貿易下得以發展的實體經濟。

  是資本無處可去,不能投入到更賺錢的貿易因為有管控,不得不把大量的白銀,投入到運河建設中,以獲得比國債的3略高一些的回報率,使得英國國內的基建水平迅速提升,物流成本降低,為下一步的產業發展打好了基礎。

  如果100英鎊做買賣,買東方棉布再賣掉的利潤,高于把這100英鎊投入到紡織廠、或者搞基建、挖運河、修道路,那么這100英鎊就會買棉布,而不是去建紡織廠、搞基建、挖運河、修道路。

  這是個簡單的道理。

  除非,依靠集權、政府、海軍、關稅,做到誰敢買棉布,就先罰200塊錢。

  大順如果在貿易問題上有索取,那么摧毀的就是英國的實體經濟,而帶給英國一個虛假繁榮的商業經濟。

  這個時代,沒有核彈。

  荷蘭當初繁盛無比,結果如何呢?商業摧毀了本國的工業,幾場戰爭,打崩了荷蘭的軍力。

  乃至于歷史上第四次英荷戰爭,英國帶著軍艦和大炮,逼著阿姆斯特丹的金融家,必須買英國國債。

  只靠貿易繁榮,在這個時代是混不下去的。況且,這種貿易繁榮的背后,是本國的白銀外流,以及大量的白銀流入到買辦集團的手中。而他們又會把這些白銀,送去中國,因為大順的工業已經起步、加之利息本來也高,回報率更高。

  在這個貴金屬時代,錢真的是錢,不能印、不能超發,真的就是個“你多我就少、你少我就多”的零和博弈。

而大順的奇特性,就像是1826年的《英屬印度史》里描述的那樣:……曼徹斯特的工廠在一開始就會停止,甚至不可能再次啟動,即使是蒸汽的力量  這才是真正的問題所在,所帶來的將是英國快速的全面荷蘭化。

  而此時真正的金融中心,阿姆斯特丹的資本,也會選擇支援大順的工業革命,而不是去投資英國的運河、基建、工業等,因為利潤更高。

  至于此時的英國,以及皮特所絕望的現實,除了東印度公司問題外,在面臨外國貨沖擊的時候,還面臨一個更為嚴峻的情況。

  這個嚴峻的情況,本質上就是劉鈺認為皮特,要么是個昭和參謀水平的、要么就是反對派當久了為了反對而反對水平的原因。

  后世有句非常、非常、非常著名的話,基本上多數人都聽過,這話就是皮特說的。

  風能進、雨能進,國王不能進。

  這句話的原文,是最窮的人可能會在他的小屋里蔑視王室的所有力量。它可能是脆弱的;它的屋頂可能會搖晃;風可能會吹過它;風暴可能會進入;雨水可能會進入;可是英格蘭國王卻進不去——他全力以赴,不敢跨過被毀壞的地契的門檻!

  這句話所產生的背景,是歷史上七年戰爭結束后,英國欠了一屁股的債,財政要崩,只能想辦法摳錢、加稅。

  而加稅的重要一項,就是生產稅、關稅。

  這里面有一個法令,就是“協助搜查法令”。

  即:海關官員、稅務人員,可利用這些協助令以武力進入任何建筑物,搜查和扣押任何可能被沒收的物品。該官員必須有合理的理由懷疑,在獲得和執行搜查令之前,應予沒收的貨物被保存在該處所內,而且這些貨物很可能被移走、銷毀或遺失。協助令狀自簽發之日起有效……

  簡單來說,比如《航海條例》所加的關稅。

  走私是司空見慣的情況。

  在這種情況下,海關官員、稅務人員,有資格進入船上搜查,只要手里有協助搜查令,且懷疑這艘船走私,就可以進入船里面,清查走私貨物。

  亦或者,比如英國的蘋果酒稅,酒這玩意兒,也是逃避交稅的重災區。有這個法令,即可進入可能的私酒商的房子進行搜查。

  而這件事,從一開始威廉·皮特反對沃波爾的消費稅政策的時候,就是皮特一直用來獲得資產階級和城市小生產者支持的一個口號。

  他反對這種搜查令,反對海關人員和稅務官,進入房屋和貨船搜查違禁品。

  這里面,其實和法國貴族和巴黎高等法院,以自由而反對清查土地是一個意思——由封建時代衍生出的法國貴族所理解的自由,和法革時代和啟蒙學者給出的哲學意義上的自由,不是一回事。

  最窮的人可能會在他的小屋里蔑視王室的所有力量。它可能是脆弱的;它的屋頂可能會搖晃;風可能會吹過它;風暴可能會進入;雨水可能會進入;可是英格蘭國王卻進不去——他全力以赴,不敢跨過被毀壞的地契的門檻!

  這番話,有一個很著名的案例,即馬爾科姆事件。

  一個叫馬爾科姆的“走私販子嫌疑人”,被懷疑家里就是個走私品倉庫,于是海關人員去查。

  馬爾科姆讓海關人員進去了,但是發現了一個上鎖的地窖,海關人員讓馬爾科姆把地窖打開,但馬爾科姆說不行,因為你的協助搜查令,只是說搜查我的房屋,卻沒有說可以搜查我的地窖。

  海關人員就撤了,回去補辦了個搜查地窖的協助搜查令。

  但回來的時候,馬爾科姆卻把自己的房子鎖上了,而且還召集了300多人來圍觀,表示你這回的搜查令是搜查我的地窖的,不是搜查我的房子的。

  當然,這件事,應該說,馬爾科姆大約沒有走私,即便走私,也可能早把貨物挪走了。

  這就是波士頓地區的獨立派,挖的個坑,派人去舉報線索,又一手主持了這件事,來制造沖突的。英國這邊傻呵呵地就掉坑里了。

  還有那個很著名的在宣言上簽字的約翰·漢考克的走私船搜查事件,也是差不多的路數。

  威廉·皮特的這番話,就是針對這種事說的。

  他的話,是正確的。

  這一點,無可否認。

  單獨拎出來,是進步的。

  但是,有個問題。

  為什么招致了這種情況?

  為什么走私橫行?

  為什么走私,被英國人、北美十三州的人認為,這是一件“沒有受害人的犯罪”,是值得大家稱贊的英雄,而不是罪犯?

  為什么大家對走私犯加以幫助?

  威廉·皮特知不知道,這是因為《航海條例》導致的?

  顯然,他是知道的。

  那么,他反對《航海條例》嗎?

  他執掌內閣的時候,是否提議要廢除《航海條例》?

  并沒有。

  在總的罪惡上,他支持罪惡。

  在具體的細節上,他又支持人的權利和自然法。

  這能說明啥?

  要么說明,他腦子根本不好使,水平一般,不能看到問題的本質。

  要么說明,他有腦子,也知道問題的根源,但他只敢在細枝末節上扯犢子,卻不敢觸碰真正的既得利益者的核心利益——航海條例所造就的大量的得利者。

  要么說明,他只是那種對著地圖一通畫的人,卻對稅收、財政、國債問題根本沒有概念。

  這么多標簽,總得拿一個,否則怎么解釋這件事?

  征稅可不可以征?征稅要搜查,可不可以?

  這事,不好說,因為涉及到了辯經。

  往大了說,只要取消了消費稅、取消了關稅、取消了酒稅,那么不就沒有走私犯、沒有私酒販子了?

  如果沒有了走私販子、私酒販子,那么這個協助搜查令的入戶搜查問題,不就在根源上解決了嗎?

  這是辯經。

  但是,辯經的世界,在現實并不存在。

  所以,這就不得不涉及到一個和稀泥的辦法:

  因為關稅太高了、因為酒稅太高了,所以大家才把私酒販子、走私販子,當做“沒有受害人的犯罪”,認為這是光榮的。

  故而,可以把關稅降低、酒稅降低,降低到一個大家覺得其實還好的程度,是不是這樣一來,就可以搜查走私了呢?

  但這件事,從辯經上,又說不通。

  50的關稅走私不是壞人,那么10的關稅,走私就是壞人了?

  問題就在于,從當初劉鈺去阿姆斯特丹,大談自由貿易問題的時候,跟著劉鈺擴張的大順新學派的侵略擴張派,一直都在拿著這一套經書來宣傳。

  尤其是當時正處在威廉·皮特反對波沃爾的消費稅問題的關口。

  皮特是用風能進、雨能進的理由,反對波沃爾增加消費稅。因為消費稅就涉及到清查走私品和不交稅的那些貨。

  而劉鈺,則是以“只要取消了消費稅、取消了關稅、取消了酒稅,那么不就沒有走私犯、沒有私酒販子了、逃稅者了”的理由,來評價這件事的。

  很長一段時間,劉鈺和皮特,在英國和北美,都被視作真正的自由的象征。

  劉鈺當初在阿姆斯特丹大肆宣傳自由貿易的時候,就用了一個“治標治本”的詞,來解釋這件事。

  他說,他這種要求歐洲取消消費稅、取消關稅的做法,是治本;而皮特,就是頭疼醫頭、腳疼醫腳。

  而很……很有些不好意思的,是劉鈺很會喪事喜辦。

  大順的稅收能力,吃屎一般,和大明一脈相承。劉鈺把“沒能力”,解釋為了“故意的”。

  借著中國熱、和啟蒙運動的“借東諷西”,劉鈺說,你看我們大順,這么大的國家,一年就收2000萬兩銀子的土地稅,消費稅、酒稅、茶稅什么的少的可憐,你們也應該這樣。我們為啥富庶?就是因為我們收稅少啊!

  算了算,法國按照大順的標準,一年國庫收入400萬兩就行;而英國200萬兩就行,多余的,都是“暴政”、“與民爭利”。

  這些年宣傳的可是不少。

  這也就是此時英國面臨的問題。

  東印度公司之前的種種辯護,解決了“白銀外流未必是壞事”的經書。

  劉鈺鼓吹的自由貿易,解決了“走私販子是英雄”的經書。

  前者,解決了“用外國貨是愛國”問題;后者,解決了“違法的心理障礙”問題。

  在意識形態和認知方面,大順已經做好了全面經濟殖民的準備工作,這一定要感謝東印度公司,之前每年花那么多錢游說和雇傭筆桿子,消弭了白銀外流的認知問題。

  就像要感謝東印度公司,培養了茶葉、絲綢、棉布的消費群體,還幫著大順打開了西非市場,為松江棉布贏得了“哀傷之布”的好名聲。

  請:m.tangsansh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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