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北側的炮擊照常響起。
第十三營的士兵趙立生,咀嚼著今天的早飯,咽下去那塊油膩膩的豬油,和身旁的伙伴說道:“豬油、肉干、加了糖的茶……送死餐啊。”
旁邊的伙伴哈哈大笑,確實,看這頓早飯,
就知道要投入血戰了。
因為,連水壺里的水,都是加了糖的茶水。早飯沒有吃腌菜,而是干餅、腌豬油、肉干、還有一大塊的可可糖,和一個甜橘子,甚至還分發了嚼煙。
他們戰斗工兵實際上是特化的擲彈兵,
所以不準抽煙,
只能嚼煙,否則容易出事。
吃這樣的早飯,
被這些士兵稱之為送死餐。
把橘子連皮一起吞咽下去后,連隊軍官開始要求各什伍互相檢查。
“都看一下火槍、燧石、子彈、手雷、鏟子、鐵鎬、干糧和水壺。不要遺漏。”
趙立生機械地和身邊的戰友互相檢查了一下各自的火槍,他們的火槍不是制式的陸軍槍,而是用的海軍槍,槍管短,方便在壕溝里使用,也方便他們投擲手雷。
他們是突進連。
后面的兩個連隊,是掩護連,看起來就像是虎蹲炮在這個時代又復興了一般,其實并不是,那只是改良后的榴彈發射槍,只是口徑大一點而已。
一伍一門。
一開始科學院的思路,是走那種碗口槍、胡斯手炮的思路,
試圖用這種在歐洲也開始短暫復興的手炮結構裝備擲彈兵。
但嘗試了之后,發現這玩意并不好用,
于是放棄了一人一把碗口手炮的思路,轉為這種一伍一門的類似虎蹲炮的東西,用來發射手雷。
射程不遠,
野戰無用,但于攻城則特別有效,屬于專門的特化。可以曲射,可以發射開花榴彈,主要用于攻擊壕溝、防炮坡、三角堡。
開花彈加農炮沒人敢用,膛壓太高,這時候的開花彈承受不住膛壓,容易把自己搞死。
靠手扔手雷,也實在扔不遠,接近壕溝了還行,不解近的話,誰有本事把這時候的手雷扔出個五六十米?
像趙立生所在的突進連,就不能躲在后面用小炮投擲手雷了,只能刺刀見紅,沖擊壕溝、爬坡、肉搏。
至于說這些人到底能不能打,其實大順軍方內部,是有鄙視鏈的。
簡單來說,實戰越多的,就越在軍隊內部鄙視鏈的最下方。
實戰最多的,是各省的駐軍,
他們要和之前的私鹽販子打、要和走私販子打、和土匪打、和聚義的壯士打。
他們在軍中,被視作最不能打的。所謂的和臭棋簍子下棋,越下越臭。
實戰次多的,是西南各省改土歸流的軍隊,他們要和土司打、和奴隸主打、和一些民族打。
他們在軍中,被視作“千萬不要拉出去參與真正的戰爭、以及他們所有的經驗用在西南就行了,用在印度和歐洲就是扯澹”。
比如他們的經驗:部隊要全部火力化;重炮沒有任何卵用;部隊應該全面換裝輕炮和一些三兩個人能抬著走的小炮;標準化的騾馬炮兵就是毫無作用的擺設;燧發槍不如火繩槍好用因為燧發槍的點火率比火繩槍低;標準的12斤炮不能抬著上西南山區所以師旅配置的12斤炮其實意義不大……
等等、等等。
這些經驗,不能說沒用,但用在對歐戰爭,那純粹就是副作用。尤其是西南改土歸流戰爭得出的“燧發槍不如火繩槍”;“打火率在潮濕西南地區燧發槍甚低、不若火繩槍配虎蹲炮和營連輕炮大噴子或者一磅炮”的經驗,還在大順內部早期引發了一場討論。
不過,最終還是軍改完成,《戰斗條例》的確定,和燧發槍配野戰炮的模式,取代了那些亂七八糟的經驗。
南洋這批特化的、隸屬于陸戰隊的、以專業攻城圍堡為老本行的、實質上在編制位置上是歐洲擲彈兵的戰斗工兵,在大順內部屬于被視作“相當能打、很能打、但只在適合的地方能打”的那批編制之中。
只不過,大順的樞密院和總參謀部看來,大順在百年之內,沒機會打那種十萬人規模的會戰。
所以,這種特化的戰斗工兵,要說野戰,其實用處不大。
和精銳線列兵區別不大、但成本就是天上地下。
比如此時的大規模野戰會戰,可以明確地說,標準的新制式炮兵的6斤和12斤的野戰炮,肯定比這些為戰壕和三角堡而特化的變種虎蹲炮、實則是榴彈發射器的配置有效。
問題就在于,大順此時真的是拔劍四顧心茫然,周邊壓根沒有給他軍改之后的標準化線列兵野戰會戰的機會。
這種軍改思路下,這些戰斗工兵到底能不能打,也需要一場正式的戰爭而證明自己。
而更深層次的原因,決定了這群人真的能打。
比如在檢查完各自的裝備后,身邊的伙伴問趙立生道:“對了,還沒問你呢。你哥上回給你來信,他在南大洋那邊過的還好?等咱們服役完,也要去那邊分地,說的天花爛墜,也不知道具體怎樣。”
趙立生從口袋里摸出來一塊冰糖,遞過去,自己也填口里一塊,品著冰糖的甜味,臉上便露出了笑容。
“過的挺好的。我大哥、二哥他們都去了。不過他們去的不是大島,而是新苦兀。”
“我哥的信上說,挺好的,氣候可比關東強得多。至少,比黃龍府可要緩和不少。之前興國公就派人在那邊,養了不少的牛馬,到了那邊,牛馬都不缺。”
“就是都不怎么會干活,還得訓牛馬,不然壓根不拉套,也不拉犁。但是地是真多。”
“而且,聽說大島那邊有被蛇咬死的、又被蜘蛛咬死的。新苦兀,那真是一個蛇都沒有,也是怪了。”
“那里糧食、肉、酒什么的都便宜。就是衣服、布料、鐵器什么的貴。在那邊,種地不如干木匠活、會鐵匠活。”
“我覺得挺好的,肯定比咱們之前在寶石礦那賣命要強。”
南大洋的授田,是他們這些需要服役十多年的正規軍的福利,也算是朝廷在他們身上給的最大的一筆開支。
如今軍中的人大體上相信,朝廷基本上不是把他們當做丘八,而是基本上把他們看成是人。
畢竟能分給他們土地——當然,荒地不值錢,值錢的是去荒地開墾的船票和農具——就這一點來說,他們的戰斗力基本還是可以得到保證的。
趙立生將他哥哥給他的信上的內容一說,就不免談到了另一件事,有道:“我聽說,好像朝廷讓咱們去那邊的原因,還有一條。說是因為那邊的夷人不少,咱們占了他們的地,可能咱們去了,還免不了要拿槍。因著咱們拿慣了槍,所以朝廷才把咱們往那邊送。”
這話說的簡單且實在,趙立生同伍的伙伴笑道:“這不算什么。咱們營里那些上過學的,不都說什么‘土改’嗎?其實咱們去南大洋,也算是一種‘土改’。把人家夷人的地,搶到自己手里,這不就是一種‘土改’嗎?”
“你是不知道,我當年為啥去邦加錫礦?我們客人在兩廣,那也要和本地人打,搶地、搶水。整日械斗,后來沒辦法,只能下南洋了。”
“咱們跑到南大洋去,搶人家的地,人家當然不樂意了。既不樂意,那肯定要干咱們啊。”
“就像咱們營里那些上過學的人說的,在國內不敢土改,那去了海外還不敢土改嗎?萬丹不是改了嗎?錫蘭不也是把荷蘭人的地給搶了?但說起來,荷蘭人又是搶的誰的?”
雖然趙立生的同伍伙伴,不能準確說出把土地歸生存在此上的人所有的原始部落的自然公有思維,改成土地私有制,所要面臨的種種爭端。
但在大順這種土地私有制了幾百年、甚至上千年的地方長大的人,對于土地私有制那真是認為是一種天經地義的理所當然。
這種理所當然,和別人認為的理所當然,不是一種理所當然的時候,沖突也就不可避免。
這種土地私有制理所當然的延伸,應該是愿賭服輸、弱肉強食、被兼并活該。所以,傳統的井田授田和原始平均主義的思潮,才會有如此活力,因為人們盛贊自己兼并別人、卻在自己被兼并和吞并時候嚎哭不滿。
歐洲之所以之前沒有這邊這種數百年一次大洗牌的原因,也就是因為他們的農業生產力不足,主流還是條田制、份田制、村社制,壓根沒有普遍意義上的主流的土地私有制和完善的地契土地買賣制度。
大順在南大洋的移民殖民活動,也就理所當然的加上了一層意識形態的沖突。
比如一片河谷地,大順去了,劃分給個人;而原本土地上的原住民,難免覺得不能理解,憑啥這片地就是你的了?
而大順這邊的移民,則秉持著這種想法:我開荒出來,這片地就是我的,在國內也是如此,官府也是認的。甚至我們家常年在這片林子砍柴,那么官府也默認這片林子是我家的。
從這種傳統來說,大順,因為這種私有制思維,其實最具備日后成為資本主義最后堡壘的潛質,但要提防小資反動社的那種輸不起卻又不想動所有制的空想。
于此時,尤其是此時正值對外擴張的階段,這種自中唐之后就已經根深蒂固的意識形態,使得大順在對外擴張的過程中,無比順滑。
輸不起是只有輸了的時候才會輸不起。
一旦開始贏的時候,那么贏的一方,人人都會支持贏了劃一塊地屬于自己。
大順的情況過于特殊,以至于大順在輸的時候反倒一致;而一旦開始贏,反倒分化。
輸的時候,反對游戲規則本身、和反對我輸了的人,是同路人;而一旦開始贏,反對游戲規則本身,和反對我輸了的人,就是陌路仇敵。
不過,于此時,對這些大順特殊的長期服役的專業士兵來說,他們當然是支持贏下去的人。
而大順難得地把他們不看成丘八、而是看成人,甚至居然給他們分地還給他們提供退役之后移民的船票和牛犁,也使得他們的戰斗力,得到了極大的提升。
趙立生說,朝廷因為他們拿過槍,且拿了十幾年槍,所以要把他們送去南大洋搶地。他的伙伴絲毫不覺得朝廷做的不對,反倒覺得這理所當然。
反正都是拿槍,是回國鎮壓百姓起義,還是去打印度英法,亦或是去南大洋去和夷人搶地,這也無甚區別。
單就這一點說,他們也無愧于當世第一強軍。因為比爛下來,最起碼,比靠人販子買兵員的普魯士、靠抓醉漢去與龍蝦兵為奴的英國,還是要強一些的,主要強在他們退伍后會授田墾荒。
廣義的自耕農,是帝國最堅實的擴張基礎。這一點,大順朝廷一直堅信,并且一直致力于精銳士兵自耕農化。
至少在老皇帝未死之前,這態勢會持續下去并且真的會把這些礦場、流民、饑民中招募的士兵,花大價錢送去邊疆和海外授田墾荒。以后舍不舍得花這個錢,難說,但現在是真的舍得花。
應該說,現在看來,卓有成效。
請:m.tangsan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