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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木牛流馬(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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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隱約間其實明白歷代王朝的魔咒到底在哪。

  畢竟大順是個造反起家的。

  而且,明末之后,各路的復古儒學興起,對于土地兼并的問題,也都說的嘴都腫了。

  這個問題能否解決?

  那肯定是不太好解決的。

  可,在這個時代,倒也不是不能解決。

  尤其是這些年關東、南洋的開發。以及航海術的發展,對于遙遠的萬里之外的南大洋、北扶桑的探索開拓,都使得似乎理論上有治標不治本的辦法。

  還有就是科學院農學技術的進步,弄明白了糧食的肥料到底是什么玩意兒,理論上要是找到一塊巨大的硝石礦、海島糞石礦等,理論上也能可以延緩大順王朝的覆滅。

  除此之外,還有一個治標的辦法。

  皇帝希望太子明白一件事:一般來說,老百姓只要還有口飯吃,不到餓死的程度,基本上他們是不會閑著沒事干造反的。而現在北方蠻族的威脅,已經幾乎不存在了;有威脅的西洋人,也基本被隔絕在馬六甲之外了;有狼子野心的日本,只要好好玩,能讓他們自我攻伐不休。

  大順王朝的威脅,終究在內不在外。

  而這個在內,不是靠一句“仁”就能解決的。

  仁到三十稅一的地步,并不妨礙地主收五六成、六七成的租子。

  仁和十而稅一、無失其時的經濟基礎,是授田制下的五口之家百畝田。脫離了這個經濟基礎空談仁,在皇帝看來,那是沒什么用的。

  均田或者直接搞復古井田制,那是扯淡,大順非要炸了不可,簡直就是王莽改制。

  在土地私有制不動的前提下,如何緩解大順王朝的死亡?這其中,圍繞著這個目的,鐵路存在的意義又是什么?

  這正是皇帝需要讓太子想清楚的。

  因為這些東西,沒人能教。

  翰林院教不明白這些東西。他們明白的道理,都是些過時的道理,不是不對,而是現在于中原,上哪給弄一夫之家百畝之田去?做不到這一點,無失其時,能解決多大的問題?

  實學派的那群人,也不能教。

  不是說他們不懂這些東西,而是在皇帝看來,他們懂的方向有點不太對。他們思考的方式,適合松蘇、關東、南洋,但怕是不太適合整個大順。

  劉鈺在松蘇的改革,也開了個不太好的頭——松蘇干的挺好,可問題是,上哪再去找一個福建的茶葉、江西的瓷器、南洋的稻米、關東的大豆、日本歐洲的白銀、南方五省的鹽稅、已有的運河、方便的海運和人口外遷,來完成這樣的改革——這使得很多實學派的人,在皇帝看來,有點過于激進了,覺得變革很簡單,照著松蘇復制即可。這樣的人,還是仍在外面干活吧,不要折騰內部的事,過于銳意容易銳出來事兒。

  可能是考慮到現在問的這個問題有些過于大了,皇帝又狠細致地問道:“罷了,朕這樣問。”

  “若你手中,有兩千萬兩白銀。就按照西直門到門頭溝那條鐵路,一里路一萬兩銀子來算。”

  “朕問你,你這第一個兩千萬兩,也就是兩千里的路,修哪里?”

  這個問題,比起剛才那個,看似簡單多了,回答起來也不太至于弄得大而無當,說不清楚。

  可實際上內核的東西,可是一點沒變。

  只是把問題隱藏在這個簡化之后的問題之中,最終還是繞不開“為什么要先修”這個問題。

  太子對這個問題,倒還真的不陌生。

  門頭溝到西直門的鐵路修成之后,實學派的人歡呼雀躍,很是對著未來暢想了一番。

  暢想的流派,那可就多了去了。

  有傳統的漢唐舊疆郡縣派的,那自然是琢磨著先通沈陽,而至漢四郡。

  有西北邊疆戍邊派的,那自然是琢磨著趕緊解決河西走廊,穩控西域的。

  還有貿易派、工商派等等、等等。

  流派太多,而且暢想未來的,都是在認定鐵路這東西,將來真的會像是火門銃進化為燧石槍一樣,大有可為,只差個蒸汽機車,估計數年之內多半也能解決。

  既是如此,太子也讀過不少類似的文章。

  粗看下去,就感覺,好像說的都有道理,都沒啥問題。

  真就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

  真要論起來的話,似乎只要有錢,哪個都有道理,甚至恨不得修的遍地都是才好呢。

  但既然皇帝問的是優先級,那么這就總不能回答,應該可勁兒修,修滿為止。

  說到底,這個回答,到底還是要看皇帝是否滿意。

  雖然是親父子關系。

  但這時候還是君臣。這種考教,是讓太子最為不安的。

  想了一下,太子還是選了一個,回道:“兒臣以為,若要修,以兩千里論。”

  “則應修天津到京城、而京城延至張家口。此不足兩千里,剩余則從京城往熱河方向修。”

  皇帝沒有評價是否滿意,而是非常非常冷靜地問道:“何故?”

  太子也聽不出來父皇到底是對這個答案滿意還是不滿意,也不敢去揣測是否滿意,幾日話都說出來了,那就只能有什么說什么了,盡可能把道理講明白。

  “兒臣以為,此番修,有如下利處。”

  “于其一,興國公常慨嘆,蒙地之羊毛,駝絨等,未能至天津。若只有鐵路運至天津,則工商業必將大興,活人不下十萬。”

  “于其二,昔者父皇便興以商控蒙之策,若得蒙地與內地商貿溝通,則蒙人難叛。”

  “于其三,若北疆有事,則京城可立即出兵彈壓。如此,北疆再無大礙。”

  “于其四,京畿周邊,人口滋生。蒙地多有空地,可遷而墾蒙,是蒙人貴族歸化為地主。如此,方可教化以圣人之言。”

  “于其五,京城附近流民,正可用以修路筑路,使之有些生計,不至生亂。”

  “于其七……”

  太子可謂是用盡畢生所學,將這么做的諸多好處,能想的都想出來,力求讓皇帝覺得自己思路開拓。

  然而,皇帝雖然面無表情,心里卻忍不住有些恨鐵不成鋼地感嘆道:我的兒啊,你第一條鐵路怎么能往這邊修?你是真不知道朝廷的危機到底在哪啊!

  這條路,按照兩千里一個批次來算,只怕前三都不應該排進去,你怎么能往這邊想?

  不是說不能修,也不是說不對,而是說這個題本身就是再考輕重緩急,考一考太子對統治的理解、對危機的認識。第一條路選擇往這邊修,在皇帝看來,那實在是沒明白,這東西對于統治的真正意義。

  或者說,沒明白大順王朝的危機,到底在什么方向。

  不管是羊毛駝絨這些工商業的發展、還是所謂的墾蒙移民、亦或者防備北疆有事……

  這些東西,此時哪里排的上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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