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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木牛流馬(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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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現實就是這樣,輸了就是實力不足。

  大順的實學派,現在一個基本的共同想法,就是唯生產力的未來。

  這些實學派,將來必然會四分五裂。

  誰能看明白中國的現狀、真正的了解中國,誰才能最終獲勝。

  幻想中或許有無數種途徑,通達那個工業化的未來。

  但現實的關鍵,不是那個讓實學派一致設想的生產力提升的未來,而是怎么抵達那個未來。

  換句話說,誰能解決工業化轉型的劇痛,誰才是將來必然分裂的實學派中的勝利者。

  誰能解決上億的小農、手工業者在轉型期的劇痛,誰才有資格討論未來。

  還是那句話,劉鈺在松蘇的改革,解決了“西方帝國主義”和“買辦資本主義”這兩個問題。

  但解決了小農經濟下傾銷導致的農村普遍破產的問題了嗎?

  這匹布,是曼徹斯特產的,還是松江紡織廠產的,對華北小農而言,有什么區別?

  洋人的逼出來多收了三五斗的大米白面,和大順人自己在遼東和南洋運回來的大米白面,在谷賤傷農多收了三五斗這件事上,有什么區別?

  被有軌電車擠壓而失業釀出來29年北平砸電車風波的成百上千的人力車祥子,和現在被鐵路和蒸汽采礦擠壓而失業的成百上千的馱煤駱駝祥子,有什么區別?

  劉鈺很想告訴牛二,是的,沒有能力、力量不足、缺乏理論、不懂現實,就是會失敗。

  不能解決上億的小農問題、在沒有明確思路和強大組織力壓制轉型劇痛劇痛之前,就是無法成功。

  這個解決,可以有多種方式。

  哪怕說,大順的資產階級真的強到逆天,左手剁了皇帝腦袋;右手把起義反抗的小農、小生產者來一千萬殺一萬千,那也算一種解決。問題在于這不現實,上億人的力量,傳統的民本平均主義思維,造反天經地義是好漢的傳統,以及不可回避的土地問題,不考慮這些東西,就不可能成功。

  顯然,牛二此時還不明白這個道理。

  而且顯然,他這種殖民地混出頭的,很容易選擇暴力解決的手段,并且容易錯估力量對比。就像他在爪哇時候,從來都是優勢在他,一旦習慣了這種優勢,那就難免希望一直保持這種優勢。

  他還是天真地希望出個辯經人,出一套經書,闡釋這么做是對的,從而讓皇帝、朝廷、大臣們,都認為這是對的,并且一直延續地做下去。

  因為他認為,只要朝廷、皇帝都認為“這是走向未來的代價”,那么似乎也就沒有阻礙了。

  于是,劉鈺只是帶著他,來完成對“木牛流馬”的朝圣,卻并不想討論關于這么做到底是對是錯以及是否是必要的代價這樣的問題。

  因為毫無意義。

  劉鈺從沒有跟皇帝說過“進步還是反動”這樣的世界觀,哪怕是入侵印度這事,也只是被他說成是保守的維系皇權統制、社稷穩固、江山永續。

  皇帝支持修門頭溝到京城的鐵路,與進步還是反動這樣的世界觀毫無關系。

  客觀上,修了,且壓住了反對的聲音。

  主觀上,被前些年的缺煤風潮導致的京城不穩,給逼的,以及廢棄運河之后大量的流民得給他們找點事做。

  牛二在主觀上,認為這是生產力的進步,所以要做。

  這和皇帝的主觀想法,壓根是兩套截然不同的三觀、價值觀體系。

  牛二話里話外,居然有讓劉鈺“面奏圣上,殿前問對,闡述未來之必然、進步為先,代價可接受”的意思,這就著實讓劉鈺感到想笑。

  劉鈺的話,還是在告訴牛二:用煤塊砸自己的人,是好漢。他們的問題,在于太弱了,既沒有炸死自己,也沒有把改革派殺全家,所以他們只能接受在這里背煤塊的命運。

  牛二也隱約明白這個道理,這就是他理解的“你死我活”。

  問題是,牛二相信“你死我活”。

  但卻琢磨著,把皇帝和朝廷,拉到“我活”的“我”、“咱們”、“同路人”這個范疇之內。

  那只能說,牛二到現在還是沒明白,這條門頭溝到京城的鐵路,在皇帝的主觀意識里,到底出于什么原因而修,以及之前在宮中皇帝詢問是先修鐵路還是先移民,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既不明白,劉鈺也不可能給他說太多。

  在經歷了這場小風波之后,兩人還是上了前往京西的火車,去看看京西的煤礦、石灰礦和水泥廠。

  畢竟對牛二這種帶著某種類似“朝圣”心態的人而言,要瞻仰的代表著未來的“圣物”,可不只是鐵路,還是工廠、礦區。

  既是帶著“朝圣”的心態來,那也得跟上時代的步伐。畢竟歐洲啟蒙運動的那群人,樂觀主義者在設計“啟蒙時代的伊甸園”時,也意識到,在伊甸園里,也是得要勞動的。

  既是大順這些人抱著朝圣的心態來,也正該讓他們看看,他們夢想中的“未來”的全貌。

  一行人來到一處煤窯的時候,正趕上這個煤窯在處理點事。

  地底下出了點問題,死了點人。

  事到不大,而且煤窯死人,在這個時代,本也是正常到不能再正常的事。

  礦井的出口處,一個背尸人將一個孩子的尸體從井下背了上來。

  剛爬到井口,窯主就沖過來,沖著背尸人就狠狠地抽了一個大嘴巴。

  抽的同時,還大聲呵斥“還敢不敢來!”

  京西的專業背尸人,這時候都會非常專業地把臉湊過去,這樣才方便打那一巴掌,打的脆響。

  “不敢了!再也不敢來了!”

  說完,將背上來的尸體往地上一方,連滾帶爬地一溜煙地從礦區的大門跑了出去。

  而下一個從井里出來的背尸人,也是一樣的動作,被窯主狠狠地抽一巴掌,罵上一句,再回一句再也不敢來,然后一溜煙地跑開。

  旁邊跟著劉鈺的礦區的官員小聲解釋道:“這里的規矩。打的不是背尸人,打的是索命鬼。”

  牛二皺了皺眉道:“這等鬼神虛妄之說,竟也有人信?”

  那官員忙道:“就是打個心安。這邊的背尸人,也是專門吃這口飯的,不想挨打就別吃這口飯。”

  劉鈺點點頭道:“此事就是個風俗,倒也不算是鬼神虛妄之說。”

  “之前有件事,有家人一直生不出來男娃,一連三五個都是女娃,溺死一個再來一個,溺死一個再來一個。最后架上火,說那女娃是水鬼,不怕水,非要燒死方可不再纏著他,這才是鬼神虛妄邪說。”

  “風俗與鬼神,倒是還要分清楚的。”

  那官員也道:“興國公所言極是,其實其中道理,我們這些人也是明白的。其實這幾年出的事,已經少多了。這倒真的要感謝這些蒸汽機。”

  說著,指了指遠處的一臺停在板車上正準備卸下來的蒸汽機,說道:“原本干這一行的,小半是長工,多半是短工。”

  “因著夏天時候,一旦來幾場雨,就容易灌包漫水。那時候漫水了,往外提水也實在是提不起。”

  “是以采煤,多半在秋冬之后。而至秋冬,一些百姓冬季沒有農活,也來這里干一段時間的短工。”

  “短工既不熟練,就多容易出事。下礦的長工,專業的煤黑子,遇到危險也有經驗,容易躲。”

  “現在有了蒸汽機,還有專門掙這份兒錢的抽水的公司,一年四季都能開采。是以多用長工,不用秋冬時候天氣干旱的時候再增產,如此死的人也少了。”

  “要說這是鬼神虛妄之說,倒大可不必。不管是下礦的,還是開礦的,其實都知道,哪有什么索命鬼?可就是求個心安罷了。”

  “只不過都知道這是提著腦袋賺錢的買賣,便不免多有些忌諱。上工途中,見到孩子哭,也會覺得晦氣,便不來上工,這也正常。”

  說完這些,官員又介紹了一下用工制度、死亡賠償之類的事,聽起來很是不錯。

  劉鈺對這些礦工的生存狀況并不擔心。

  因為憐憫和施舍卵用沒有,他只是創造一個“像軍隊一樣能夠很快動員起來”的工廠制結構,在搭建物質基礎和社會基礎。

  加之這畢竟是在京城邊上,京城百萬人,皆賴京西石炭,非比別處。

  至于說礦工該怎么辦,萬歷三十一年就會干的礦工罷業這樣的事,這時候怎么可能不會干呢?

  新時代有著許多舊時代沒有的矛盾,參與到新時代中的各方,甚至包括大順朝廷,都應該慢慢學會在新時代的矛盾中博弈。

  現在看來,皇帝這邊還是學的挺快的。

  在鐵路修好之后,皇帝允許私人在京西開礦,而并沒有選擇開辦大量的官營窯。

  看來,皇帝琢磨的,還是試圖做一個超然于新時代矛盾之外的仲裁者。

  這樣的統治者,極為老練。

  相比于舊統治者的學習速度,和老練程度,新時代的兩大階級,都弱了點,不管是經驗、理論,實踐等,都差不少。距離承擔當統治階級的重任,都還差得遠。

  只不過,好消息是,這種老練的手段,太過依靠個人天賦、勤政、特務機構、經驗等等。

  人死,則術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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