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對于權哲身想這么多,找弟弟的趙立本想法就簡單多了。
他對這些坐在地上剝椰子的人毫無感覺,不管是憐憫還是共情亦或者是別的其他什么。
當初他在黃龍府挖金子的時候,可比這個苦多了,哪天不抬外面幾個人?
自己運氣好,苦日子熬過去,也活過來了,手里面也有些小本錢了,或許唯一感觸的也就是自己以后不用過這樣的日子了。
至于弟弟是死是活,這也難說。
聽聞南洋多病,但若是得病死了,那只能算是運氣不好。
再一個也就是看看這些高高的椰子樹,從金礦逃出來之后,每年都能聽說有人摘松子松塔摔死,這也只能說聽天由命了。
這年月在外面干活,死了也不可能有人賠錢。從金礦里跑出來后,他就親眼目睹過城鎮的大車店里,有人得了瘧疾,差不多還有救呢,就直接被人抬出去了。要不是命大,半夜又爬回去,只凍掉了幾個腳趾,那就又多出來個倒斃尸。
要說起來,黑金礦那種地方,死人正常。可實際上,
出了金礦,到了城鎮,
死也正常,
都是移民,
死了也沒人管。
一般而言,民不舉官不究。大順所謂的秩序,
也就是各個城市暴力機關的周邊三里。
像是趙立本這種人,哪怕知道自己弟弟死了,可能也就是蹲下來抽支煙,
然后該干啥干啥。
死的多了,見的多了,已然覺得十分正常了。
只余著不多的希望,趙立本找到了這家種植園的主人。
種植園的主人一看權哲身與趙立本的打扮,便客氣了許多。這年月能來錫蘭,
且不是穿干活衣裳的,
甭管是不是長衫,
那都未必招惹的起。
尤其是權哲身一開口,
一股子膠遼官話的味兒,這種植園園主更是客氣。
威海是大順新學實學的興起地,
海軍軍官、最早的水手、陸戰隊的,
基本都是最早在登州府那邊招的人。
等著后續第一批實學學生四散開花之后,更是成為了大順轉型期的中間力量。
這群人大部分最好不要以貌取人,說不定哥哥弟弟、父母姊妹等,就可能拉到這樣或者那樣的關系,也算是大順近代化過程中的一個時代特色了。
客氣地詢問了來意之后,趙立本便說出了弟弟的名字。
他只說當時自己有點事,
離家匆忙,
于是弟弟便跟著勞務派遣公司來了錫蘭。種植園主一聽更是肅然起敬,心想那個時間離家匆忙的,又是淮南那邊的,只怕不是造反的頭目,就是起義的骨干,這等人如何招惹的起?
連忙取來名冊,查詢一番后,陪笑道:“兩位兄臺,此人確實在我這里干過一段時間。但他和勞務派遣公司簽的合同就那么幾年,干到期了之后,便不在我這里干了。”
“咱明人不說暗話。正所謂,
人往高處走,
水往地處流。我們這種植園,給不得太多錢。他干到期滿,便去寶石城發財去了。那里正招工,他便去了。”
“我們這里都記著的,怕就怕將來有什么事。您看看,這是您弟弟的手印。”
趙立本自不認得字,但經過這些天的交流,也知道眼前這位“趙”兄非是尋常人,認得字、了不起,便請權哲身看了看。
權哲身掃了一眼,發現確實是一張契據。
大意就是勞務派遣公司的工期已滿,此人已經可以作為閑民雇工,自行擇業。恰寶石城有人招工,遂往之。
下面密密麻麻地印了一堆的手印,還有名字,看來都是同一批人。
于是權哲身點點頭,示意趙立本確實是這么回事,又問道:“這寶石城在何處?”
“哦,這寶石城,原不叫寶石城。這里人叫甚么拉特納普勒,若譯出來,便是寶石城的意思。皇帝陛下將這里買撲出去,這些年不少人在那里開礦挖寶,人口漸多……”
種植園主略微解釋了一番,就看到趙立本哎呦一聲,面色微變。
然而也沒有再說什么,只是把臉耷拉下來,道了聲謝,便離了種植園。
剛一出去,權哲身奇道:“趙兄這是何故?”
趙立本哎了一聲,
嘆氣道:“金銀寶石,九死一生。只怕我這弟弟……哎。”
兩人雖也算有緣,
且還有半個救命之恩,然而趙立本當年到底經歷過什么,終究沒和權哲身說。
說起來,都是麻煩。暴動的時候,那可真是殺紅了眼,尤其是當時金礦里一起當奴隸的朝鮮人,報復起來的手段真的是狠。暴動之后,把一些監工、護衛,直接撕開了衣裳,赤著綁在了大樹上。
深山老林里,牛虻、蚊子、馬蠅、小咬……一會兒的功夫,大牛虻就能把人咬的血肉模糊,新鮮的血味兒很快就會吸引更多的蟲豸。報復的人渾身被綁著,一動不能動,只能眼睜睜看著那些蟲豸,吸滿了血,慢悠悠地飛走,呼朋引伴來更多。
趙立本當年在淮南,只是因為鹽政改革,燒了幾個房子。
在那邊,那可是真弄死過人的。
金子這種東西,足以讓人泯滅人性,更何況聽起來更昂貴的寶石?
既是經歷過,一想到礦上,就覺得弟弟怕是……沒了。
權哲身見他臉色不佳,心想若如此論起來,本國不采金銀,倒似對的。想必此人應在礦上做過……礦禁之論,終究還是先儒看的明白。
這樣胡思亂想著,打聽了一下這個寶石城的位置,卻不想竟有拉車的好心人道:“既是去那邊,便上車吧。我這正要往那邊送些貨物。便也不收你們錢了,待到前面鎮上,給我買盒煙就好。”
趙立本一怔,他沒想到會是這樣。
自己有限的金礦經歷,讓他對金銀礦這些東西,帶著深厚的偏見。可他也感覺,這里似有些不同,自己在的那個礦上,和外面的聯系,全都是開礦的人,可沒有這種拉車去送貨的。
而且前面竟還有市鎮?
若有市鎮,似未必是壞事,真要是苦之極也,難道不能跑嗎?
想到這,他又燃起了一絲希望。
不過,說起來,他這種“偏見”,也不是沒有道理。
不說這金礦銀礦,便是明朝時候開始開采的西山煤礦,又出過多少在盧溝橋拐賣誘騙男女下井的事,更不知死了多少人。
谷榪</span那還是標準的不能再標準的天子腳下呢。
趙立本憂心忡忡,坐在馬車上一言不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或許是在做去了后發現弟弟已死的心理準備。
權哲身則沿路觀察著周圍的一切,發現這里的漢味兒已經很濃了。
沿途很多地方,都是村社的水稻田,或者是椰子林。
水稻田的周圍,會有一些簡易的水利工程。這里沒有河,但是下雨很多,所以需要修建一些蓄水池,等著下雨的時候積攢雨水,必要的時候可以進行澆灌。
未必用得上,可一旦用得上的時候,那就妙用無窮了。
這些水利設施,以及住房樣式,漢味非常的濃,權哲身還是可以一眼看出來的。
不過,他目光所至之處,也就只能看到這些淺層的東西。
實際上,大順對錫蘭西南地區的統治,最大的影響,或者說漢化最大的地方,還在于錫蘭的西南低地區的“世俗化”。
大順其實已經玩不太明白“匠戶”制了,所以對于錫蘭嚴重的種姓分工制,其實也不太適應。
對荷蘭人或者葡萄牙人而言,他們不喜歡更多的本國人來這里,影響公司的利潤。而且就算喜歡,他們的人口也注定了不可能像大順一樣,數年間弄過來近二十萬人。
所以他們更喜歡利用這里的種姓制度。
大順則不然。
改土歸流該怎么改?
西南地區是有樣板的。
再者,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
在殖民入侵之前,錫蘭的小農經濟,注定了種姓高低。
王權之下,就是高維種姓,高維種姓內部的子種姓,又包含了大多數的農民。
然而,伴隨著葡萄牙人、荷蘭人,以及最終大順的先后到來,情況發生了變化。
先是葡萄牙人大規模推廣天主教,使得在佛教內低種姓的很多人皈依了天主教。
高種姓的人對佛教的信仰更深,多數選擇跑路去了山區,這才空出來大量土地。
而像是捕魚、采珠的卡瓦拉種姓,本身捕魚就是殺生行為,在錫蘭的特色佛教里不受待見。
再比如薩拉加瑪種姓,是搓肉桂皮的,和朝鮮國的白丁種姓差不多,也是低種姓。
還有杜瓦拉種姓,燒石灰的,也是低種姓。
問題是,伴隨著大順占據錫蘭的西南部地區,大順的商業資本是來賺錢的,并且很快把大順國內的那種世俗化風氣帶來過來。
什么叫世俗化?
揚州生員去諂媚鹽商,被游歷至此的秀才驚呼天地翻覆,這就叫世俗化。
采珍珠、肉桂種植、燒石灰、建筑等等行業,這才是真正賺錢的行業,也是大順真正在意的行業。
種地?種地大順用得著這群高維種姓種地?種地很難嗎?
大順對占領整個錫蘭,毫無興趣,一丁點興趣都沒有。
錢的多少,決定社會地位。
低種姓的捕魚采珠的、燒石灰搞建筑的、搓肉桂種植的,這些既是在被拉入世界貿易中賺錢的行業,也是大順資本急需的人才。
大順的資本,對在這里維系小農經濟種水稻,沒有一丁點興趣。
于是,這些低種姓的手工業者,很快造就出一批伴隨著大順的殖民統治而富庶起來的人。
很簡單的故事,一個被大順扶植起來的、開大型石灰廠的杜瓦拉低種姓種族,一年收入萬八兩白銀,這時候遇到個高種姓的小地主,小地主說我高種姓、你低種姓,石灰廠廠主會低三下四地為他服務?還是會掏出二十兩白銀讓保鏢把他打一頓?
大順內部都已經禮崩樂壞了,在這種邊緣的資本主導的地區,更別提了。哪還有什么禮、種姓。
本身當初大量的高種姓人都跑路去了山區,如今低地的種植業又基本以大順的府兵村社、種植園為主。
很快,可能是各國要適應經濟基礎而必然會出現的“宗教改革”,也就在大順的影響下,于錫蘭的大順占領區爆發了。
有點類似于前朝的心學、泰州學。
融和了原始佛教、漢傳佛教、暹羅地區教派的一個名為灰衣派的“佛教復古運動”爆發了——宗教改革,總是打著復古的旗號來的,也只能搞托古改制這一套。
兩個訴求。
第一個,僧團取消種姓限制,復古佛陀的眾生平等理念。
第二個,接受大順的官方管理,僧團出家者愿意接受官方度牒。
不用想,這個灰衣派的階級基礎,就是原本低種姓、但伴隨著被卷入世界貿易而提振了經濟水平的薩拉加瑪、卡瓦拉、杜瓦拉種姓。
很快,這個灰衣派就在大順禁教的風潮下,快速席卷西南地區。本身,很多僧伽羅人所謂的“皈依主的懷抱”,也就是會畫個十字的水平,見著寺廟就會進去拜一拜。
至于這里面還有多少佛教味兒……只能說,一個讓捕魚采珠這種殺生行業的種姓都能相信他們捕魚采珠不影響輪回的,大致什么樣也猜個差不多了。
大順當然樂于如此,非常有利于大順在西南地區實行統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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