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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四九章 多歧路,今安在(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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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松麓的禮、樂、史,終究不是白學的。

  在這次會面之后不到兩個月時間,孟松麓就對照史書,基本弄清楚了島上的狀況。

  按照孟松麓的理解——當然理解的未必全部正確,但人不能想象自己沒見過的事物,所以他只能把島上的情況糅合到先秦古籍記載的那些神話時代的故事里。

  大抵來說,現在還處在一個三皇時代的模樣。

  大約是堯放四兇那樣的場景。

  島上的大酋長,已經建立了一定的集權,島上最大的酋長的部落最大、領地最多。

  其余的小酋長,則對大酋長類似于聽調不聽宣。

  同時一些小酋長,也在大酋長的周圍,擔任類似的春夏秋冬四官的職務。

  或者派遣人質,當然是小酋長的兒子,去大酋長周圍服侍。

  最開始遇到的那個要買槍的部落,是島上大酋長的親戚,不算遠的旁支。

  部落小酋長的兒子,論起來輩分,得管大酋長叫聲堂叔。

  小酋長的兒子自小就作為“人質”,在大酋長身邊培養,目的肯定是為了團結自己家人,將來繼承了小酋長之后也算是“宗親”,而且是在大酋長身邊長大的“宗親”。

  問題是這個小酋長的兒子,也不知道是腦子不好使啊,還是說作死作大了,亦或者說是野心膨脹。

  在一次戰斗中,小酋長的兒子戰勝了敵人,并且把敵人抓到了大酋長的宗廟,親自操刀去人祭家族戰神。

  結果就出矛盾了。

  在孟松麓看來,這要是不出矛盾,反倒見鬼了。

  國之大事,在祀與戎,祀有執膰,戎有受脤,神之大節也。

  首先,你不是大酋長,你憑啥有資格祭祀?

  再者,祭祀的是家族的戰神,你是分支,不是大宗,分宗憑啥有資格祭祀家族戰神?

  最后,戰神既是家族神、又是主神,你一做“臣子”的,去祭祀“王”的家族神和主神,你想干啥?

  就這三點,這要是放在商周肯定,肯定是要掉腦袋的。

  簡直是把“反”字,寫在臉上了。好在這里的禮法還沒有那么凝重,這事爆發之后,小酋長之子就被定義為“四兇”,流放了。但這年輕人居然從流放地,自己跑回了自己的部落,兩邊的矛盾日益加劇。

  大有“曲沃代翼”之趨勢。

  這就是一開始要問他們買槍的原因。

  當然,這只是這一個島上的情況。

  整個群島區,分成好幾個大酋長,誰也不能做到一統“天下”。

  孟松麓在仔細考察了兩個月后,便做出了決定,支持靠近港口的這個部落。

  因為船上的人這些天也沒閑著,繞著群島轉了一圈,發現這里是唯一的天然良港,而且倆。

  之后的過程,也就有些魔幻了。

  確定支持之后,卸下了火槍和兩門大炮。

  留下的四十多人很快成為了小酋長之子的親信。

  再然后,孟松麓按照古禮,演練了這四十個人。

  完全以“士見諸侯”的禮儀,進行操演。畢竟教島上的人,比較麻煩。

  應該說,效果顯著。

  這酋長學會的第一句文言文,就是在接受這些“士”參拜之后,學會的“今日方知人君之樂!”

  第二件事,就是“大興土木”。

  把那六間草房,給拆了。

  按照先秦禮儀,要按照《考工記》之要求,營造新城。

  但考慮到生產力不足,所以只是在港口附近,按照禮制規矩,新蓋了幾間房子。

  由孟鐵柱和另一個瓦匠——當然在這里只能當瓦匠,實際上是建筑師,曾參與錫蘭高浪埠要塞改造工程,不過在這里也只能是瓦匠了——擔任冬官司空,分別任大司空、小司空。

  然后小司空孟鐵柱,負責經營“王田”,種植水稻、小麥、土豆、地瓜等。

  待“宮殿”成,又興磨坊。

  不日,風起,作熟,乃遷“秋天之神”于“王宮”之右,翻譯為“社稷”;乃遷“宗祠”于王宮之左。皆以禮制。

  收割之日,王田所獲頗豐。

  于“王宮”后廚安置鐵鍋,炒了三五個菜,“王大悅”,祭社稷,孟松麓以儒禮主之,進退有據,其部落之“卡胡納(祭司)”有不悅之色。

  谷扝</span其酋王嫡子,呵斥卡胡納。

  不日,王薨,新王繼位,殺卡胡納三人為人祭,問對孟松麓“富國強兵”事,孟松麓獻策數條,王曰善,乃行。

  先是按照顏李學派的設想與先秦制度結合,遴選青壯三百為武士。

  各武士得田一井,另撥帕帕瓦考(奴隸)十,固于井田,專行耕種。

  三百武士,脫產,由夏官大司馬——原大順陸戰隊釜山駐軍退役上尉——操演火槍陣法。

  兩門大炮,則由小司馬掌握,炮手也是一起來的人,并不交給本地人。

  又選良田數百,歸為王田,以小司空孟鐵柱指揮帕帕瓦考,墾田耕種,豢養牛羊。

  經年,軍陣初成,糧食大豐。

  冬,祭戰神,出征,大勝,瓦胡島遂歸一統,又欲一統“已知之天下”。

  孟松麓對曰,不可急,當緩。

  于是興新城、定官制、模禮樂、封土地、營倉廩、廣積糧、練新軍、定刑罰。

  又收山澤之利,山之檀香、水之珍珠,皆與大順商船貿易,交易鐵犁、牛馬、鐵鍋、船帆、火藥,并收大順紙幣為積存。

  當然,這些改革,并不是中央集權封建君主專制的最終形態,而是摻雜了大量的原始社會殘余的一種過渡形態。

  這種摻雜了大量殘余的過渡形態,會持續很長時間。

  孟松麓在這里水土很服,因為他的那一套東西,本來也是依托在春秋戰國的生產力水平、甚至更往前的水平上的空想。

  畢竟,《周禮》好像沒出現過一個關鍵的東西:耕牛。

  政治進程的發展,不可能跳脫循序漸進的合理形態,從而一蹴而就的實現。

  國家作為一個客觀的形態,絕對不是從外部強加的一種力量,而是社會發到一定階段的產物——在大順的人到來之前,這里已經出現了層次分明的階級,并已經有了國家的雛形。

  這種地方,原始而脆弱的生產力、稀薄而淺顯的文化,注定使得他們在“國家”的政權構件上,自覺或者不自覺的,模仿或者借鑒外部世界的政治形態。

  如果檀香山直接學大順,必然只能是“形式優先、內容后補”,先把一個框架搭建起來,然后被資本沖擊,被帆船聯絡,最終補足內容。

  但,也正因為他們學不了大順,所以復古派的孟松麓,在這里可以用一種與西方殖民影響下的傳統瓦解截然不同的形式——儒生復古的形式和內容,在這里是進步,但又沒進太多步,契合程度的比直接拉到資本主義體系之中,要順滑的多。

  當然,資本的力量是恐怖且偉大的。那是消解一切舊時代等級制度的利器,也是把傳統毀滅拉進近現代的最強力量之一。

  在之后不算漫長的歲月里,檀香山要做的,就是在大順商業的影響下,在資本的注視下,在大約五六十年的時間里,快步走完舊時代瓦解的過程。

  曾經的武士,成為擁有土地的種植地主;曾經的酋長,成為坐擁檀香利潤的、以原始的勞役制得利的種植園主;曾經的貴族,成為擁有種植園出售糧食的農業資本家。

  畢竟,這里沒有自給自足的空間,一切貿易,只能也必然只能與大順在北美的開拓息息相關,與大順的檀香木貿易息息相關。

  生產力的進步,會在這種制度的輔助下,一點點改變檀香山島民的傳統、婚姻、家庭觀念。

  這個過渡期,不會太長,最多也就五十年時間。

  這五十年里,他們只能用大順的歷史、制度、投射自己的歷史和制度,創造類似于華夏影子的傳統神話故事。

  但資本的力量,終有一天,會炸碎一切舊的傳統。

  這也就是劉鈺對儒生還存有一絲希望的原因——當舊時代毀滅,需要有一群人,發明一個東西。

  即,便近現代的、資本主義、近現代社會普遍適用的倫理、道德,偽裝成、或者裝飾成民族的。

  華夏的《周禮》,可以引導部落制的這群人,往前走,恰恰是因為《周禮》中所蘊含的封建時代的普遍性,而不是其中的特殊性。

  同樣的道理,大順現在缺的,是一本新經。一本可以引導封建時代,跨向近現代的新經,并且這本新經,要蘊含近現代的普遍性,并把這種近現代的普遍性,偽造成或者裝飾成民族的。

  特殊性,是防御技能。

  普遍性,是進攻技能。

  馬上要打一戰,并且要奠定世界新格局的大順,要在新時代狂點進攻技能,而不是帶著神州陸沉的慘痛記憶,仍舊去點防御技能。

  否則的話,可以這么說,就檀香山的諸多傳統殘余,在資本的沖擊下,一旦誕生在資本主義萌芽期的新教傳進來,直接血崩。

  除非孟松麓斷絕一切對外交流,毀滅所有檀香樹,并且美洲西海岸也永遠不被開發,否則真頂不住——因為這里比大順頑固的小農經濟脆弱多了,資本和商業必然主導這里,誕生在資本主義發展期且充斥著資本主義倫理的新教,很危險。

  危險之處不在于上帝之類的破玩意兒的特殊性,也不是宗教的落后性,而在于為了適應資本主義而被魔改的資本主義時代的普遍性的東西。

  大順當然可以憑借先發優勢,塑造近代性和現代性,并向外輸出。

  但,需要一個載體——比如港劇的輝煌時代,靠的是先發優勢下對現代生活的闡述,或者說借助了現代社會的普遍性,向正在向現代化轉型的內地輸出——大順現在急需的,就是這么一個載體。

  并把這種普遍性,偽裝成民族的特殊性,向那些處在封建崩潰邁入近代的國家,展示民族的優越性,做寒夜里的燈塔。

  這是儒學自救的唯一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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