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隨著這些年的開拓和航海術的發展,這種在數萬里之外試圖搞郡國并行內藩制的想法,說出來也就顯得并不那么令人震驚。
三十年前,聽到這樣的事,多半覺得是癡人說夢。
十五年前,聽到這樣的事,或許覺得困難重重但也不是不能做。
但于現在,聽到這樣的事,覺得似乎并不甚難,難度甚至可能還遠比不上當年班定遠做的諸多事。
技術的進步,讓世界變大了。
但同時,技術的進步,也讓世界變小了。
雖然劉鈺和他們學派之間有挺多理念上的沖突,但劉鈺早年最擔心的就是他們這種有復古傾向的封建社空想派。所謂最了解你的,往往是你的敵人。
大順《周禮》派,某種程度上,對應的是新教的清教徒、東正教的舊禮儀派、天主教耶穌會的巴拉圭教區。
具有某種樸素的原始村社社會互助的思想殘余,但又和本國的具體狀況融合的復古保守派。
歷史上,儒生們覺得西漢帝國妨礙他們建設大同世界,一腳踢開了漢第一帝國,也算是曾經有一定政治理念的群體。
甭管怎么樣,他們是真的相信可以有一套切實可行的制度、文化、體制、道德,來實現他們心中的美好世界。
單從宗教文化的角度,新教,尤其是清教徒,和舊禮儀派,乃至于瓦哈比,都是是極端保守派。
大順的《周禮》、《尚書》派其實也差不多。
當然,各國的歷史不同,最終保守復古的表現也就不同。
明末順初,要求文化純潔的派系不少,比如黃宗羲就提出要焚滅雜書小說。但明確提出六十歲以下僧尼不還俗、西北教民不退教全部殺殺殺,把軍籍單獨拿出來提升到四民第二順位的派系,就這一家,別無分號。
劉鈺找上他們,也是真心覺得他們相對于那些扯犢子的,還算是真能干點實事的。
所以固然要給錢,可最終還是要和他們講一些“大義”,這才能讓他們踏實去干。
所以劉鈺也就和孟松麓談到了他此番去的另一個巨大意義。
他也沒有直接說,而是先引出來了黃河水患問題,以及伴隨著大順廢棄運河之后,始終繞不過去的“黃河決口”的頭頂利劍。
不是說劉鈺盼著黃河決口,而是有些東西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大順根本修不了大壩、調水工程等,決口北流是早晚的事。
“我記得你們學派,在治水一事上,與我并無分歧。李剛主、王昆繩等,皆言興海運、廢運河。”
“李剛主云:海運必宜復,不惟通米糧,兼可于海上練兵而防海寇。若復海運,則可罷會通河以南。會通河以南廢黜,則淮河可治。淮河可治,黃河方能治。”
“單就這一點,朝廷這些年治淮、治黃、海漕的思路,與你們是一致的。是吧?”
朝廷這些年的政策,確實有不少讓他們學派感覺很不爽。但也確實有不少政策,是和他們學派一致的。
運河、海運、漕米、淮河、黃河,這是一個系統工程。
整體上分兩個派系。
海運治河治淮的派系,人數并不多,但他們學派無疑算是之前很明確支持這一思路的學派。
說起這個,孟松麓對劉鈺之前又對他們進行嘲諷的事也就不甚在意,轉而道:“國公所言正是。朝廷興海運、治淮河,確為仁政。只是……只是,此事,于學生去檀香山有何關系?”
劉鈺嘆了口氣道:“關系大了。大禹治水,言,堵不如疏。只是,那時候,人口稀少,處處可疏。如今雖然大禹的想法肯定是對的,可現實又絕對不可能搞堵不如疏這一套。”
悄悄諷刺了一下他們學派琢磨著在下游到處挖支流分水的想法后,接著道:“日后一旦黃河有患,依你之見,當如何賑濟?”
不等孟松麓回答,劉鈺又道:“或者說,假如將來黃河大水,以三千萬兩賑災。是以三千萬買糧米安置百姓為上策?還是拿出一千萬買糧米,而以兩千萬,移百姓于南洋、關東、扶桑為上策?”
只隨口一句話,頓讓孟松麓渾身一激靈,如同有人在頭頂潑了一大瓢的冰水,一下子通透到了心底。
“國公是說……朝廷有移民扶桑之愿?”
“若真能行,單獨賑濟實在是治標不治本。而若能移民遠方,則可大益。”
“若將來真降天災,賑濟之后,若能移民,實為上策。”
人多地少的問題,始終是縈繞在他們學派頭頂的最大難題。李塨王源等人提出的一些“奇葩”想法,根源就在這。
他們一方面,不相信工商業能夠容納剩余的人口,這一點不管是李塨還是王源,都很現實,所以他們在這個他們認為無解的現實下,不得不提出諸多奇葩的授田政策。
另一方面,他們也很現實地明白,畝產量到底什么樣。
如果以后世的良種、水利、化肥為支撐。畝產千斤,五口之家,只為了填飽肚子不挨餓的話,二十畝地足夠了,人均二三畝地肯定是夠的。
現在嘛,畝產就在那擺著,后世苦逼畝產的黃豆,比此時的玉米小麥畝產都要高。就這么個情況,五六口之家,怎么也得五十畝地,才能將巴巴地活下去。
大順現在官方統計的土地,肯定是有問題的。
但這個問題,又是大順不想追究細察的。
道理很簡單,官方統計的土地畝數,是要納稅的。
還有大量的土地,是不納稅的、悄悄種點地瓜南瓜之類的東西糊口的。
有些地方,稀里糊涂,差不多得了。
要說現在大順拿下了蝦夷、關東、南洋三個糧食產地,人少地多,可以提供足夠的商品糧,人均糧食占有量,肯定比二十多年前要高不少。
可人均這玩意兒……就挺神奇的。
南洋的米,人均再多,就現在這個交通狀況,也人均不到陜西去。
這時候算全國人均,實際上沒啥意義。
因為大順太大了,不靠海和不靠運河水網區的省份,嚴重缺乏運糧手段,縣人均比全國人均,意義大得多。
孟松麓對移民解決人地矛盾這件事是熱衷的,畢竟上次在海州與孟鐵柱爭辯的時候,孟鐵柱嘲諷他們的“復宗法制、嫡子繼承納稅出錢次子滾蛋去海外”的想法,他是把嘲諷扔掉之后覺得好像是真能用的。
當然,要是朝廷出面的話,如果不加“移民餉”的話,肯定是個上策。
劉鈺又道:“你既同意這個想法,我也便直說了吧。”
“移民遠處,包括朝廷屯田,至少三五年內,都需要內地支持。這個你懂吧?不是說去了之后,春天去了,秋天就能自給自足,糧食夠用的。”
這一點,孟松麓也不是那種死讀書的人,更不是一點現實情況都不了解。
就算之前幼稚過,當初劉鈺勸他們說“資本不足,不要圈那么大的地,減少一半”這番勸告沒聽之后,鄉社出的一堆問題,也足以讓他明白,移民墾殖,真的不是在書上寫幾篇策就能完成的事。
“興國公所言極是。確實,移民需要一定的支持。興國公不是講過英人弗吉尼亞公司的事嗎,移民過去,幾年死了大半,冬天餓的吃人。”
劉鈺點頭道:“我說的,正是這個意思。檀香山位置優越,兵家來講,大洋之要沖。”
“以墾殖來講,則是將來天朝移民扶桑重要的中轉站,也是前期重要的糧食基地。朝廷如果能夠直接花錢在檀香山買糧,運送到扶桑西海岸的移民區,那么移民就是現實可行的。”
“如果做不到,倒也不是空想,而是奔著三五十年時間的漫長準備。”
“若這世界之內,只有天朝一家,倒也沒什么。可實際上,扶桑土地上,已有歐羅巴人不少。”
“北邊有法蘭西人、中間有英圭黎人、南邊有西班牙人。”
“三五十年之后,如何如何,那是未可知的。”
“這檀香山有幾十萬人口,土地又沃,若能以實學教化,而使他們學會種植、墾田、貯藏、收割、脫粒等……想來他們若要槍炮、若要鋼鐵、若要小商品、布匹等等,都只能那糧食換。”
“這檀香山若能每年出口一百萬石商品糧,那么朝廷移民的效率就快得多。”
“將來一旦黃河決口,出了大事。朝廷能移走多少災民,取決于你在檀香山的活動。”
“換言之,黃河泛濫區,幾百萬百姓的性命、甚至他們的子孫后代的命運,是否還要承受地少之苦、河泛之困,取決于你在檀香山的活動。”
“你在檀香山搞得好,將來就可以走移民的上策。”
“你在檀香山搞出來一堆屎,沒有達成讓檀香山作為商品糧基地的目標,那么朝廷縱然有心走移民之上策,亦有心無力。移民過去,效弗吉尼亞公司故事,人相食嗎?”
“你要知道,縱然海運方便又便宜,在松江府裝船,把大米渡過太平洋,那這價格亦不是朝廷所能承受的。”
“你還要知道。如今天下,從上到下,自圣上到黎民,沒有人想著黃河能決口。可問題是這種事,固然治河可以控制,但畢竟人力有窮盡,不可預知。一旦決口,那就是一場大災。”
“我也明說了吧,運河被廢,保北不保南的默許,已經無意義了。將來真出了事,就是大事。”
“廢運河、漕工、沿途商業的巨大問題,只是被暫時壓住,并沒有徹底解決。至少不下百萬對朝廷不滿的人、或者被朝廷廢運河一事弄得家破人亡的百姓、一日不如一日的百姓,沿途遍布。一旦黃河出事,若朝廷不能以上策解決,必將血流成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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