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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一三章 傳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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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立本沿著鄉社的小路,快步走著,并沒有心思去看田間干活的人,因為他想早點看到家人,知道自己的老婆孩子是否還好。

  可即便走的如此快,終于還是在一處傳出朗朗讀書聲的茅舍前,停下了腳步。

  幾間很簡單的草屋,但卻很不搭地有著相對這里而言,還算罕見或者昂貴的玻璃窗,或許是為了讓里面的孩子讀書的時候光線更亮堂一些。

  里面孩子的讀書聲不斷傳來,趙立本也聽不懂再讀些什么,但卻駐足聽了一陣。

  “如果我家孩子還活著,說不定就在里面讀書吧?”

  這樣想著,又朝茅屋那多看了幾眼,似乎想要從這些咿咿呀呀地讀書聲中,辨別出自己家孩子的聲音。雖然,他自己都忘了,當初自己因為劉鈺的圈地政策而跑路時候,自家的孩子到底什么聲音了。

  茅屋的前面,是兩個很簡單的木制小門樓,雖然簡陋,卻在氣質上有些書院的樣子了。

  上面寫著兩幅對聯,基本上,所有的字趙立本都不認得。

  前面一排,是一副有橫批的。

  橫批就兩個字。

  通儒。

  上聯是:

朝廷大政,天下所不能辦,吾門人皆辦之  下聯是:

險重繁難,天下所不敢任,吾門人皆任之  而里面那座簡單的門樓牌坊上,則是一副沒有橫批的算不上楹聯的學派入世宗旨。

但抱書入學,便做轉世人,勿為做世轉人且勇往直前,以我易天下,不以天下易我  這上面的字,趙立本并不認得。

  其實即便他認得,如果不是專門系統學習過儒學的人,至少達到能考舉人的水準,也不能明白,這兩幅楹聯,和他剛才在鄉社村口聽到的歌謠,竟能在同一處地方共同存在,是多么詭異的一件事。

  內圣、外王。

  內心成圣、功利學圣。

  明顯能打出腦漿子的東西,在這里詭異和諧。

  因為,琢磨著要搞“通儒”,要辦天下不能辦之事、任天下不敢任之任的這群人,目標是把天下的百萬生員,變為“通儒”,目標是“士”。

  而,以歌謠傳道,鄉間扎根傳播六諭道德、愚夫愚婦亦可成圣的,目標是“民”。

  當然,更現實的妥協和無奈,是因為這24萬畝土地,是這兩大學派的人共同出錢搞的。

  江蘇改革之后,這還涉及到一個非常“庸俗”、“銅臭味”的產權問題。

  現實的產權問題擺在這,誰也不能把對方趕走。

  如果是權哲身這種受過系統儒學教育的人,來到鄉社,看到這一幕幕場面,再看到這兩幅楹聯,既能看出來這其中的詭異。

  也能明白,顏李學派這群人,對劉鈺的態度。其態度,簡單地包含在“通儒”這兩個字里面了。

  通儒,是一種愿景,是培養德智體美勞天文地理兵法農學全面發展的“士”階層的愿景。

  通儒,同時也可以反過來讀,是說天下這些和民生有關的學問,都算是儒學之共通學問。

  顏元所認為的“士”,或者叫“真儒”,是要生存一日,當為生民辦事一日的。

  而他所認為的“德”,要靠技藝,要武能威敵、藝足成事、造福生民、建功立業,方可謂之“德”。

  也就還是功利學那一套東西,得做出來事、做出來成績。

  這也就是朱熹和陳亮之間的爭端關鍵一環,也是讓最后兩人的爭論無法進行下去的關鍵:

老兄視漢高帝唐太宗之所為而察其心,果出于利耶?出于義耶?出于正耶?出于邪耶?若能以其能建立國家,傳世久遠,便謂其得天理之正,這是以成敗論是非  陳亮其實也明白朱熹的意思。

  自來,中原都對周邊碾壓。可兩人論戰的時候,已經是靖康恥了。

  如果有朝一日,不用儒學的建立了國家、傳世久遠、武功極盛、甚至可能百姓也暫時坐穩了奴隸,那么是不是就可以說他是得天理之正?是否就要以成敗論是非?

  甚至于,功利學發展下去,將來一群用法、道、墨、兵、霸等學問,甚至壓根不用儒學的一群人,得了天下,百姓安居樂業,那么對儒學而言,國家和人民過好了,可是儒學道統就完了。

  所以當初朱熹才說,要防陸王心學,但主要是防功利學。

  朱子學可以在蒙元、滿清大興,可以在朝鮮、琉球、日本大興。

  但真要是功利學這一套東西興起,儒學或許還在,但地位肯定是要下降的,因為立功、為民、取利、打仗這些東西,別的學派似更擅長。

  如今是大順,那“順祖”之所為而察其心,果出于利耶?出于義耶?出于正耶?出于邪耶?

  以成敗論是非,在“成”的情況下,自然是很容易被接受的,因為沒有后遺癥。

  不像朱、陳論戰的時候,成,很渺茫;敗,倒在眼前。那時候,是萬萬不能以成敗論是非的。

  現在嘛,是萬萬可以以成敗論是非的。

  一片石,或者說荊襄反擊的成敗,決定了功利學能否復興。

  大順李家腆著臉非往李唐身上靠的宣傳,決定了道統說會采取哪一種。

  這也最終導致戴震在那冊以食辯喻時變里,隱晦提到的“人之需”,決定了誰才是正學。既然帝王可需,百姓難道就無需嗎?

  這已經撬開了解構儒學神圣性的缺口。

  但在此之前,顏李學派的“通儒”理念,實際上也是在大順的影射顯學“管仲”的問題上,表達了自己的立場、站好了自己的位置。

  這是顏李學派對“圣人”這個概念的定義,即,通儒即圣人。德智體美勞全面發展,就是圣人。

  圣人是可以追的。如同大順認為三代是可以追的,只要“考試”合格。

  正所謂學者,學作圣人者也。人須知,圣人是我也做得。不能做圣,不敢做圣,是無志也!

  這個,問題倒不是太大。

  主要還是一個現實問題。

  圣人是“通儒”。

  可凡人、普通人,做不到“通儒”怎么辦呢?

  一派認為,要修德。

  一派認為,愚夫愚婦悟了就成圣,圣道就在日用之中。

  顏李學派則認為,通儒是最高水平,而通儒之下,按照水平不同分為甲乙丙丁等級的儒生。

  關鍵還是在“藝”,不是說不重視德,而是“德”需要在功中體現,而藝是功的基礎。

  如果你可以,那你做通儒。

  如果你通不了,可以從幾十門專業里選一門。

  如果你連獨立精通一門都做不到,沒事,好比紅白事。你覺得同時會紅白事學不懂,沒關系,你學白事兒、張三學紅事,這總是能學會的吧?

  同理,鑄鐵,你不能一個人鑄鐵。沒事,你學翻砂、張三學做模、李四學退火、王五學鼓風……

  只要你學的東西,能夠利濟蒼生,你就算是儒了。

  那么,“管仲”,便不再是仁不仁的問題啦。

  而是管仲雖然不是“通儒”,但可以算作甲等儒;王安石用申商之術,肯定也不是“通儒”,但也可以算作甲等儒。

  興國公雖然不懂經典,距離通儒遠了去了,而且德行有問題,但“乙等儒”是沒問題的。

  而這,也就出大問題了。

  其實早在大順開國之初,顏李學派的想法,就已經被很多人攻訐了。

  這是儒學自身哲學邏輯的問題,顏李學派這一套東西,按照儒學的邏輯,實際上是在做無用功。

  而且,有一個專有名詞。

  叫“格物是為了格物”。

  但按照儒學正統的哲學理念,格物的目的,格物致知。

  是需要和儒家經典相印證的。否則,你這根本就不是儒學,也實在格物致知,而是格物為了格物。

  好比數學,如果研究數學的目的是為了研究數學,那么數學就不再是六藝里的“數”,這就是格物是為了格物。

  而顏元自己,也說,學習躬行經濟,儒本業也。舍躬行經濟之本業,而張口經書、閉口經書,宋明之儒也,非唐虞三代之儒也。

  經書稍微讀讀就行,關鍵是在實踐中,領會儒學的真正含義。

  所以,顏李學派,從出生的那一天起,就帶有病根。

  要么,冒天下之大不韙,說自己不是儒學,不用儒學的體系。那么,承認自己不是儒學,那么也就沒有“格物是為格物”的困境了。

  要么,非要說自己是“真儒”,別人都是假儒,也就別怪人家說你們學派是“格物是為了格物,壓根不是為了致知”。

  實際上,從旁觀者的角度看,顏李學派的哲學,確實是有問題的。

  實踐,重藝,怎么能格出來道?這些知,又怎么從經典中印證?

  這也是為什么顧炎武開創的考據學興起的原因,最終還是要回歸到“圣經”上。

  說到底,問題還是,儒家到底是干什么的?

  是像顏元說的,是為了“生存一日,當為生民辦事一日”,是為了躬行經濟的嗎?

  顯然不是,這是明顯的異端想法,怎么配稱儒學?

  既然不是,那么你格物不去映照經典,那不就是格物是為了格物嗎?

  就如同此時如何評價劉鈺,和顏元同時代的大儒,張伯行,就預言過。

  說你顏習齋的學問,是霸學,是殺人之學。

  按你說的,假如一個人不仁不義、不忠不孝,而日取六藝學問,農兵工商,算數天文,自早迄暮。世人攻訐,他卻不休,曰:吾格物也,此大學入門之道。

  有是理乎?

  這不是扯淡嗎?你學算數天文、農兵工商、六藝學問,算個屁的儒生啊,你連大學之道的門都摸錯了,怎么能算儒生呢?

  格物致知的結論,必須從儒家經典中衍出,又必須印證與儒家經典的考證,否則便毫無根據。

  就你們這學派,繼續搞下去,肯定要走向異端,是“禍亂天下之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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