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件事,也算是一個社會轉型期基本會遇到的很有普遍性的事件。
原本的小圈子熟人社會,伴隨著商品經濟發展、工商業發展,逐漸瓦解。
城市所謂的中產市民,每一天都在保證自己不要階級滑落,充滿了焦慮。
港口發展、貿易發展帶來的大量外來務工人口,而這些外來務工人口又因為籍貫、方言、鄉音等緣故,結成小圈子。
而且因為是外來人口,是以在城市中,他們只能從事一些低端勞動,居住的地方又偏遠一些。
這就很容易產生一些群體性的恐慌謠言,而且伴隨著商品經濟的發展,這種具體性恐慌的謠言,會傳播的極快。
類似的事件,比如那個黑暗童話,哈默爾恩的吹笛人。出現的時候,源于德國向波羅的海區移民,這個故事產生之后,隨后沉默,一直到17世紀,市民經濟發展起來,這個東西又被挖了出來。
再比如日本的河童,一群外地來的苦力,和本地人根本無論在階層上還是職業上都差一級,在河邊從事重體力勞動,本地中產對他們充滿警惕,又因為過度焦慮擔心他們搶了自己的生活導致階級滑落,逐漸演化出吃小孩的河童故事。
總之,傳統的男耕女織、田園經濟、或者小圈子的熟人社會,伴隨著商品經濟的發展,社會分工的分化,城市的發展,外來移民的進入,城市中產的心理恐慌,等等,在轉型期,這種類似的事件是很容易出現的。
而且也是非常容易傳播的。
大順在松江府這邊類似事件,則更加了一層外地人來到這里,與本地底層爭奪工作的情況。
比如碼頭,蓋房子、挖河、運輸等等這些因為港口發展而急需人力的地方,涌入了大量原本是干漕運的河工。
加上海運發展,使得不少山東、河北、廣東、福建等地的人,來到這里討生活。
市民焦慮、對轉型期大量外來人口的恐懼、以及底層幫派之間爭奪工作機會的斗爭,都使得這種謠言,充滿了惡毒。
簡單來說,就是本地的幫派,和外來幫派在干苦力這件事上發聲了沖突。
而外來的這些人,或是以地域聚集、或是漕工那種又有地下宗教組織的。
本地人就編造了一個謠言。
就說那些外來的人里面,混有一些會做法的,他們會把孩子的魂兒吸走,使得孩子夭折。
這事兒,倒也不是純粹的空穴來風。
主要是這幾年米價降低,工商業發展,以及牛痘之類的接種,簡單的衛生常識的普及,生活水平稍微改善但距離擔心階級滑落的水平還差得遠,加上大量的外來人口,使得小孩的出生率暴增。
而這年月,小孩出生率暴增,成活率依舊不高,很容易死。
小孩死了,有專門扔小孩的亂葬崗。
亂葬崗的位置,又和那些外來人口居住區很近。
而劉鈺又下令,要求收容死去的小孩,盡可能一把火燒了,免得出瘟疫。是以那些地方,天天冒煙,這就顯得好像每天都有大量的小孩死呢?
本來就有類似的謠言了,而本地幫派、本地打行,便借機散播了這樣的謠言。
謠言一出,立刻引發了本地人和外來人的對立。
而劉鈺的處置辦法……
只能說,非常操蛋,無恥至極。
他沒有去辟謠,因為他覺得,就現在這情況,越辟謠,傳的越快。
所以他果斷地帶人抓了替罪羊。
替罪羊,是一群和尚。
和尚嘛,也是要過那方面的生活的,尤其是一些有地產的寺廟。
幫佃戶娶老婆,和尚睡第一個月這種事,非常正常。
所謂廟前廟后十八里,遠近都是丈人家嘛。
抓了這些和尚之后,劉鈺心里明鏡似的,知道這事與和尚完全無關,但他就來了一波非常惡心的操作。
和尚睡佃戶的媳婦,就一定干別的壞事嗎?
從法律上來講,這肯定不是啊。他道德敗壞,也不能說有人死了就一定是他殺的。
劉鈺則網羅了一堆確實的罪名,比如放貸啊、催債啊、睡人妻女啊之類的,這些都是真的。
當然,封建禮教吃人,劉鈺也真不是個玩意兒。
他把這些事爆出來之后,當天就有幾個婦女上吊死了。
劉鈺也只能出錢,讓周邊真有類似情況的人家,都搬遷到無人認識的地方,比如去海外。
和尚對這些事也不得不承認,劉鈺又屈打成招,逼著和尚說,這些謠言就是他們造出來的。
因為造出來這樣的謠言,有助于大家去寺廟求平安、保平安、送香火錢云云。
雖然,雖然有些和尚確實管不住下面的玩意兒,市井間對此也非常清楚。真爆出來之后,大肆傳播,要說和尚也是冤,自己確實是睡過人家妻女,但是真的沒有傳播這樣的謠言。
可這時候有和尚已經扛不住,畫押認了。
冤假錯案一出,以謠言破謠言,人們果斷相信,就是這么回事,就是和尚為了制造恐慌,要香火錢,故意傳播謠言的。
在這件事解決之后,劉鈺又果斷重拳出擊。
一方面,劃分出來新的城區,進行城區改建,將外來人口打散。
另一方面,利用之前兩邊的小規模械斗,果斷抓捕了大量的底層打手頭目。
這就使得松江府的底層組織,迅速分化。
一部分人,憑借威望,成為行業的“西行家”,將底層的苦力工人組織起來,和新興的資本集團對抗。
通過拆分,使得本地底層和外地來的底層摻和在了一起,又通過海運碼頭罷業事件,使得底層的地方隔閡逐漸減輕。
另一部分人,則成為了專業的流氓,成為了新興資本集團的專業打手。這些人,既有原本的本地打行的人,也有外來漕工的一批專業流氓。
這批專業的流氓,得靠新興資本養著,負責和那些故意被劉鈺暗中組織起來的碼頭雇工們對抗。
新興資本,也急需一批專業流氓,來維護他們的產業、防備雇工罷業。
底層雇工向流氓和工人分化,使得松江府的流氓專業化,大家互相交流經驗,流氓技巧急速上升。
比如,北方流氓通過經驗交流,大家互相研討,學會了南方流氓的“打人晚死”的手段。
南方打行的專業流氓,可以把人打的三個月、半年之后再死。這樣一來,他們就能逃脫懲罰。
再比如,南方流氓通過經驗交流,學會了北方漕工系流氓的狠勁兒。
動不動就賭命,兩邊出人談判搶活,看誰對自己更狠,誰對自己更狠就能把別人嚇住。而且,若是死了,內部也有安排后事、照顧家人等舉動。
新興階層有錢,又因為生意不得不居住在城中,也正需要這些專業流氓給他們看家護院當打手、必要的時候去毆打罷業雇工。
同時,松江府的大量多余秀才,也迅速向新興階層靠攏。這群人,誰給口吃的,就跟誰走。
而新興階層根基又淺,往往遇到諸如有人以“壞了風水”等理由,阻礙建廠,這就需要有專門的有功名的流氓秀才,去和那些人撕逼。
和北邊依附鹽商的不太一樣。
松江府的流氓秀才們,逐漸向著“專業訟師”的方向轉化。
因為新興階層沒有參與政治、黨爭的資格。而這邊的“武力斗爭”方向,又主要是和罷業雇工對陣,因此專業的流氓文化人訟棍,也就逐漸成型。
松江府這邊,劉鈺一直在“移風易俗”,不斷抹去前朝“松江太守明日來”的那種田園鄉愿風氣,鼓動互相告狀,法律解決,也算是催生了文化流氓專業化。
而鹽商那邊的打行秀才,則依舊保持著“文武”分化,因為他們是可以參與朝廷政治的,不管是宗族還是文人圈子,都有入朝為官的。
文的管輿論,武的負責黨爭時候動人,讀書人終究還是有特權的。
這事兒吧,往好了看,這叫社會發展促進了社會分工。
而且,新興階級的階級斗爭,迅速催動了分化。
流氓也得社會分工、專業化啊。
有負責打人的、有負責罵人的、有負責殺人的、又負責造輿論的、也有負責打官司的。
越分化,專業性越強。
專業性越強,處理這種事就越有經驗。
畢竟,北邊那群依附鹽商的,二百年來還是一樣的套路,而這邊的原本地流氓對這些套路都非常熟悉。
然而,松江府這邊的流氓,可不是一成不變的,而是逐漸開始經歷社會轉型的。
行業罷業,見過,且知道怎么鎮壓。
輿論不利,見過,且知道怎么扭轉。
新興階層和地主沖突,不但見過,而且是前二十年的主流矛盾,更是身經百戰。
那邊的墾荒公司出了錢,找了中介。
中介直接表示,錢到位,對付那邊那群老古董,絕對全勝。
中介之所以信心滿滿,因為中介也不傻。
明顯的,這件事背后的主持者是劉鈺,在上層斗爭中,應該立得住。
而只要上層立得住,下面這些事就好辦了。
上面有上面的斗爭邏輯、潛規則和規則。
下層有下層的斗爭邏輯、規則和潛規則。
只要上面立得住,中介認為,憑松江府這些年的發展,各式各樣的事什么沒見過?北邊那群依附鹽商的,終究本事差了些,主要是缺乏實戰鍛煉,這些年估計都養廢了。
大順既然承認了當初的種種規矩,包括鹽引制度等,那邊其實這些年也沒經歷過什么真正的斗爭場面,文流氓退化成打嘴炮,辯大義,老百姓聽得懂嗎?
而松江府這邊,可是鍛煉了十幾年了。怎么毆打罷業雇工、怎么煽動民眾情緒、怎么打死人不償命、怎么把白的說成黑的,都是練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