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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零五章 親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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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順是個標準的封建王朝,統治階級當然不是這些開礦的、煮鹽的、搞工商業的。

  但大順有個很特殊的地方,既使得劉鈺整天吐槽侮辱說是修補匠,也使得大順可以在一些特殊的工業上扶植一群新的財閥。

  那就是大順的地租太高,內需不振,使得布爾喬亞和地主階級之間的矛盾,并沒有表現的非常直接且尖銳。

  其原因就是牛從昀給皇帝說的大順不會有英式圈地運動的原因。

  地租已經到頂了,除非一畝地能夠產出四五兩白銀,資本才可能用比佃戶更高的租金把土地租到手、讓棉花吃人。

  而既然這一點做不到,那么資本暫時對國內的土地是無興趣的。

  同樣的錢,在南洋可以弄十倍的種植園,人工成本極低,那為何非要在國內與地主階級發生不可調和的沖突呢?

  雖然這種矛盾不直接、不尖銳。但作為大順新興階層代言人的劉鈺,仍舊對地主階級充滿了惡意,就源于地租拉高了利息,而過高的利息和土地收益率嚴重遏制了資本流向工商業。

  只不過這種矛盾是隱藏的,是以大順的士紳階層和工商業階層的關系,在整體層面上,矛盾并不十分尖銳,甚至經常有同流合污的傾向。

  兩邊的矛盾,更多體現在劉鈺在松江府弄南洋米這件事上。

  南洋米大量進入,工商業非常高興,因為紡織業的齊行叫歇,叫出來一個“米貼”,如果米價過高,會讓資本付出更高的工資,因為至少要保證工人最基本的衣食住行。

  而南洋米的大量進入,地主非常不爽,因為他們收的是實物租,米價越低,他們的收益越低,嚴重影響了他們的地租收益。

  除此之外,整體上兩方的矛盾還沒有到不可調和的地步。

  唯獨,鹽井是不同的。

  鹽井的高地租,使得資本非常不爽。

  鹽井,是真的能獲得遠超現在大順平均利息的收益的,所以資本是樂于涌入的。而涌入的結果,就是資本和地主之間的矛盾變得不可調和。

  在大順,看地主和資本的階級矛盾,只看耕地,是需要透過地租和利息的邏輯才能看到的,并不直觀。

  大順朝廷的統治階級并不是工商業者。

  但是,當然也不是這些有鹽井田的地主。

  大順不敢搞全面的耕地土改,但是動一動這些鹽井地主的膽量還是有的。

  牛從昀是不怕鬧出事的,因為臨行前皇帝的話已經給他兜底了。

  鬧死幾個人、甚至幾十個人,問題都不大。

  關鍵,是要盡快解決,并且盡快滿足產鹽的需求,為朝廷提供客觀的稅收,那么一切詰責就都不重要了。

  現在馬浩川帶著軍隊來了,牛從昀也不用擔心,自己被這些人激憤之下,有“義士”將自己打死。

  于是等著軍隊開過來,布開陣勢后,牛從昀便道:“本官既要管治敘州府的鹽業,今日便將政策說的明白些。”

  “日后產鹽區的土地,若需挖井,則可直挖。公司自賠償你們四十年的地益,不以鹽算,而以種米算。其中二十年直接給現金,剩下二十年折價做股,每年領取年息。”

  “鹽井地租,朝廷自收。愿意收便收,不愿意收便從鹽稅上找。”

  “你們如今不要跪在這里,趕緊回去準備地契是正經。”

  “事已說完,若再有搗亂者,抓!”

  說罷,這些人還在那里不動。

  馬浩川也不打話,只叫士兵拿著槍托,將這些人驅趕散了事。

  一時間哭聲震天,宛若土匪入村,雞飛狗跳。

  等將這些人趕走之后,馬浩川忍不住笑道:“牛兄,如此手段,若進話本,定是要入奸臣那一行的。我等名聲,怕與前朝礦監無二。興國公在蘇南做了許多事,倒是手段柔和,當多學學。”

  牛從昀哈哈一笑,搖頭道:“興國公便是君子遠庖廚。他主持一個南洋開發,短短幾年,因著水土不服、氣候炎熱、瘧疾叢生等,已經死了不下三萬了。他手段柔和?死在他手里的本朝良民,算上錫蘭事,不下十萬了。我這才哪到哪?幾家哭而已。”

  “日后若有人編纂《惟新奸臣點將錄》,那托塔天王,必是興國公。我等多半也在點將錄上,但恐怕……也就如前朝徐憲卿、萬言揚那般,排在最后幾位。”

  “如今你我可都是一根繩上的螞蚱了。我這邊,還得多多仰仗馬兄。道理不頂用啊,還得靠槍托。”

  說的雖有些玩笑,可兩人心里也是有些隱憂。世上沒有不倒的官,哪怕興國公如今圣眷正隆,日后真要是自己兩人與其一同入了《惟新奸臣點將錄》,怕是要受牽連。

  到時候,新賬舊賬一起算,只怕到時候大順竟也鬧出來宋時新黨、舊黨黨爭之亂。

  馬浩川嘆了口氣,苦笑道:“罷了,既是陛下點你我來此,事情就得做下去。你我其實都一樣,若是陛下詢問的時候,真要是不想往上爬了,只當個守舊的榆木疙瘩就是,在陛下那評個庸碌之輩的評價,不就得了?”

  “只嘆你我都想往上爬,說了那么多,方才得了這差事。如今方懂,什么叫身后有余忘縮手、眼前無路想回頭。”

  “不管牛兄怎么想,我從川西死人堆里爬出來,如今好容易爬到了防御使。我是不可能停住不走的。我才而立之年,若是知天命的年紀,心思也就淡了。”

  牛從昀也笑道:“誰不是呢?罷、罷、罷!奸臣就奸臣吧。”

  兩人互相袒露了一點心思,心下定了要互相扶植走到最后搏個出身的決心。

  兩日后,早就得到消息的四川瀘州幫、茶馬幫、綿州幫的商人頭領,親自到了西秦會館,特來奉茶。

  綿州幫的商人還演了一出“負荊請罪”的戲碼,故意赤身背著荊條而來。

  之所以出這樣的事,因為不久前,綿州幫和陜西商人發生了一些矛盾。

  四川平武縣的當鋪,基本都是陜西商人開的。甚至說,現在整個四川省約莫七成的當鋪,都是陜西人開的。

  而開當鋪、放高利貸,都什么吊樣,可想而知。

  事情大致經過就很尋常,無非是平武縣的陜西當鋪,往外放高利貸,然后逼著當地一家人賣老婆、賣女兒還債。

  這個時代就非常正常的事。

  本來四川商人對攜帶巨額資本入川的陜西商人就相當不滿。

  平武縣出了逼著當地一個稍微有點勢力的人家賣老婆還債的事一出,綿州幫的商人也趁機煽風點火了一波。

  加上平日里確實凈干些生兒子沒勾子的事,放貸逼死過不少人。

  是以平武縣的四川本地商賈、士紳、鄉民等,被煽動起來,群情激憤,讓陜西人滾出平武。

  平武事情一發,周邊的昭化、廣元、梓潼、劍州、石泉等地的鄉民,云集響應。

  號“凡屬陜客,概行驅逐”。

  在大順,這件事稱之為“綿州鬻妻事件”。

  綿州幫驅逐了陜西人之后,自己壟斷了綿州的典當業。

  至于是不是真的回饋鄉里、老鄉不坑老鄉,那就不知道了。可能四川商人開的當鋪給鄉親們低息?亦或許四川商人不給四川百姓放高利貸?

  但總歸,綿州幫和陜西商人之間,因為鬻妻事件,兩邊結下了很深的梁子。

  只是,如今川鹽要合股辦理的事一出,之前的仇怨可就無所謂了。

  典當,終究還是沒有賣鹽掙錢的,尤其是朝廷這邊放出風來,要取消高額地租之后,綿州幫的人當然盼著兩邊一笑泯恩仇。

  西秦會館的商會首領,很熱情地接待了這些四川商人,還親自給來負荊請罪的綿州幫的川商解開了荊條,還把自己的衣服披上去了。

  該走的流成還是要走的,吃了人家的茶,示意這件事以后就一筆勾銷了。

  陜西商幫的首領心里明白。

  當初在京城,劉鈺非要他們出錢修三峽水道、非讓他們必須留出來三成多的股份給當地四川人,為的就是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

  親不親,階級分。

  如今要對付敘州府的地主,這些準備投資鹽井也的商賈們,放下了之前的舊怨。

  之所以陜西商人那么容易就答應出錢修三峽,而且還是在不知道朝廷實質上是要“川鹽入楚、淮北供鹽、淮南復墾”這個大戰略的前提下。

  其原因,也和當年的鬻妻事件有關。

  如果這一次,不廣泛拉攏四川本地的豪商,那么今天這件事就會演變成什么?

  演變成四川商賈出錢出力,居中挑唆,把這件事定性為“秦人奪川人之產”,鬧得恐怕難以收場。

  最終可能引發川人和陜西商人之間的極大矛盾,立足怕是十分困難。

  陜西商人不覺得自己做錯了什么,放高利貸嘛,沒錢還債你賣老婆關我屁事?發了善心,明兒他也賣老婆、后兒他也賣老婆,難不成這典當鋪就不開了?高利貸就不放了?

  既覺得自己無錯,如今自是以一種勝利者的姿態、一種大人不記小人過的心態,來接待這些四川商人的。

  甭管內部到底是怎么回事,在四川商人眼里,可是陜西商人“高風亮節”,是陜西商人“主動”除了修繕三峽水道的錢,借著滇銅黔鉛水運的大背景,拿下了川鹽的壟斷權。

  而且陜西商人還“主動”預留了三成的股份給川商,這可不是叫人信服嗎?

  要這么看,之前說這些陜西商人沒資格建關二爺的廟,完全就是鄧艾鐘會。現在嘛,則完全有資格祀關二爺的廟了,仗義,真特娘仗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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