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皇帝早就警告敲打過劉鈺,不要做那些“倒逼朝廷”的事,哪怕你覺得對、確實有利于社稷,也不要搞這種“倒逼”式的改革。
但現在看來,劉鈺既聽話,也不聽話。現在要做的這些改革,可能算不上“倒逼”,而是直接在前面鋪了一條順暢的大道,讓皇帝不得不走。
漕米改革、鹽政改革、運河改革,這三項改革的基石,看似是運河問題。但實際上是南洋問題。而南洋問題,實質上又是海軍問題。海軍的勝利給皇帝帶來了自信,戰勝了對海洋未知的恐懼、戰勝了對被人攻下長江口而切斷南北的擔憂,最終導致了這一系列的改革。
皇帝有時候也會想想,這和之前他敲打警告過的“倒逼”有什么不同,想了半天,只覺得可以說不同,也可以說相同。
比如這鹽政改革,皇帝心想,你劉鈺想不想搞鹽政改革?肯定是想的,至少是支持的,但你不說話,等著朝廷主動變。
皇帝并沒有繼續談鹽政改革和貨幣改革的細節,而是轉而問道:“愛卿極力推崇創辦科學院,究其根本,是信荀卿之義:制天命而用之。”
“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應之以治則吉,應之以亂則兇。強本而節用,則天不能貧;養備而動時,則天不能病;循道而不貳,則天不能禍。”
“既如此,以愛卿觀之,這鹽政改革,是否算是制天命而用?而這貨幣改革,又是否是應天以治?”
劉鈺略作思考,回道:“陛下,天行雖有常,然非常人所能度之。臣于經濟一事,甚至不敢談知其皮毛。但陛下既以荀卿之義相問,臣亦不敢不答。”
“鹽政改革,算是應之以治。”
“貨幣改革……臣根本毫無頭緒,所以懇請改革。”
“這就如一個筐,外面有一個大果子,但怎么也塞不進去。要么,學會編筐,編一個更大的筐,把這個果子塞進去;要么,把果子削笑了,塞進原來的小筐里。”
“臣愚鈍,不知經濟之天行之常,粗知一丁點皮毛,無法解決銀錢問題。”
“是以,解決問題,無非兩種。要么,解決問題;要么,解決問題。”
漢語博大,皇帝微微一笑,如何不知這兩個“解決”的含義之別?
如果不能解決銀錢兌換的問題,那么直接讓錢銀兌換這個問題不存在,不就解決了嗎?
這幾年劉鈺搞得蒸蒸日常,皇帝也知,若劉鈺說對經濟只略懂皮毛,那朝中其余人更是皮毛不懂了。
既然劉鈺都無法解決錢銀兌換問題,恐怕別人也給不出更好的辦法。
輕笑之后,皇帝嘆道:“人力有窮,天道之常,人所知皮毛,便可成就大事。至于制天命而用之,實非人所能忖。”
“銀錢一物,尚且如此。況于治大國呢?豈不是比洞悉銀錢兌換事更為復雜?”
“誰人不知當順天而為,應天以治?只是若不知天道,又如何順、應呢?便如愛卿,最是好究宇宙之無窮、天地之至理,不也在這銀錢一物上難思其解嗎?”
“至于治國理政,按著西洋人的說法,或為經驗主義,或為理性主義。”
“以過去的經驗,去總結得失,通鑒各朝之史。”
“或以理性推演,去推演未來之事,而為國策之指導。”
“只是,現在的許多事,過去并不曾有經驗。若如蘇州府之齊行叫歇罷工之事、若如大庾嶺商路百姓失業之事、若如航海外貿帶來的海量白銀問題。”
“然若理性,區區一個錢銀兌換,都如此難推測預判,又談何治國以純粹的理性去推演呢?”
劉鈺心下暗笑,心道你這純粹是望文生義啊。
再說以史為鑒是那么個以史為鑒嗎?人家畫個雞蛋,畫個橢圓,往里面填茶紅色;你畫個鴨蛋,也是畫個橢圓,然后也往里面填茶紅色,這他媽不叫以史為鑒,這叫刻舟求劍。
的確,海量白銀內流的問題,之前沒遇到過。可他媽永樂年,海量香料胡椒內流,也沒遇到過?
大庾嶺商路百姓失業事,之前沒遇到過。可他媽市舶司轉移、商路偏斜,泉州港衰落,也沒遇到過?
劉鈺大概也明白皇帝的意思,無非還是對未知的未來充滿恐懼和不安,總覺得大順走的方向越發古怪,和過去完全不同。
要說可以推測,倒是還好。
可現在一個錢銀兌換問題,都推測不明白,大順的路子越走越怪,逐漸到無史可依的地步時,又該怎么辦?
前途漫漫,是好?是壞?
這好壞,又有不同的主體。是百姓?是士大夫?是皇族?是皇帝?
若是別的事,劉鈺還能說幾句。
但今天被皇帝用銀錢兌換的事,拿捏了一下,提點了一番,他也無話可說了。
只好用一個皇帝大概能聽得懂的比喻,將這個問題解釋了一番。
大順的貨幣系統,和現在大順航海面臨的經度月相圖問題類似。
如果只有一個地球、一個月亮,算起來很簡單。
如果只有一個太陽,一個地球,算起來也不難。
但一個太陽、一個地球、一個月亮,三者之間都要考慮,那就變得極為難算。
至少劉鈺是算不明白這樣的問題,歷史上歐拉也感嘆過自己算日地月問題浪費了自己幾年的生命毫無成果。
大順的貨幣也是如此。
如果只是銅幣,算起來簡單。
如果只是白銀,算起來也簡單。
可偏偏,銅幣配白銀,又沒有規定的兌換比,這就根本算不明白——銅幣和白銀不是元角分的關系,而是純粹市場波動的兌換比價。
這就使得根本無法測算。
皇帝有之前那些西洋人欽天監教授的弟谷、開普勒體系,也有一定的數學基礎,對劉鈺的這個比喻,多少還是能夠聽明白的。
然后皇帝問了劉鈺一個問題。
“愛卿的思路,朕聽明白了。”
“那么,歷朝重農抑商,是不是也和愛卿這個思路類似呢?”
“可以理解小農為基礎的社稷運轉,卻無法明白商賈工商為主的社稷運轉。于是抑制工商,為的是用自己所能理解的道理,去治理去管轄,所最熟悉的就是把天下變成一個大農村。”
“這與愛卿弄不清楚錢銀問題,就直接廢掉銅錢的思路,有什么區別呢?”
劉鈺坦然道:“回陛下,似無區別。這天下是陛下的,陛下圣意如何,決定天下如何。既無區別,只在于陛下怎么想。”
“但實際上,還有區別。這銀錢問題,如果是按照陛下所言的思路,應該是廢棄白銀,而只用銅錢。天朝自古沒有以白銀為鑄錢幣的習俗,這白銀也是明時大量流入的。”
皇帝聞言哈哈大笑,知道劉鈺在影射朝中有人反對西洋人的學問這事,雖然皇帝欽定的“西學”只是宗教相關的,而把科學技術定為“實學”,但在一些人卻一直在故意混淆。
至于說股份制、買斷制之類的東西,即便劉鈺翻出古書來照著過去的古書尋章摘句,說古已有之,但依舊還有反對之聲。
現在劉鈺用銅錢和白銀做喻,皇帝明白劉鈺的意思是說全退回去是不行的,但可以用過去管銅錢的經驗來管白銀。只看皇帝是想徹底退回到“青銅”時代,還是與時俱進,繼續往前走到“白銀”時代。
天下是皇帝的。劉鈺只是個打工的,不想用,可以不用。
這話在皇帝聽來,自是龍顏大悅,笑過之后道:“愛卿說到了點上。朕既用你,自是不想往回退。如今圍繞著運河事,多有變革,正是可進不可退之時。”
“然而變革既起,就要出許多新問題。”
“何以謂之新?過去不曾有之事。”
“這些新問題,朕本以為,以愛卿之智,都可處置。直到今日這銀錢之事,朕方知原來面對這等新事物,愛卿也有不知所措、恐懼不安的時候。一時感嘆罷了。”
“朕也不妨和你說說,昔日你說興海軍、取南洋、興工商,朝中也有許多人,和愛卿面對銀錢事心態一樣:不知所措,恐懼不安,不知前路如何,不知前路有何魑魅魍魎,更不知該如何解決。”
“愛卿今日經此一事,當也該明白之前朝中眾臣的心思了。亦算好事。免得愛卿總覺得‘有什么可怕的呢’、‘有什么可不安的呢’、‘那些新問題不是很好解決嗎’。”
“愛卿若能明白這些,以朕看來,實勝過你貢來的幾百萬兩白銀票據。如此方知世上不是什么問題都可以用理性來推演的,亦可滅卻你的驕氣,拉住你的激躁,行事多一分考慮,此方朕之大幸啊。”
“既已明白,那這件事就先這么定了。以淮北鹽政改革,配合卿所言的小鈔改革。推進過程,不可急躁,急則生變。需走一步、看一步,因為此事你也無法推斷出來結果好壞,不可如以前一樣,認定一件事便要只爭朝夕。需慢慢來,你等得起,朕也等得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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