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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人想要理解英國的這種夢魘,是很難的。
哪怕歷史上甲午年敗給了從未想過會敗給的小日本,國內精英階層的心態也不是這種夢魘,而是全面轉向了“變則通”。
基本上,大順這邊的人,很難有這么魔怔的“虔誠信仰”,所以根本無法理解。
就算是傳統的那一套行不通了,最多也就是由過去的極端自信,轉向為全面否定。
不是教徒,真的很難理解這種“虔誠的信仰”。
更很難理解,當虔誠的信仰,與殘酷的現實發生矛盾的時候,這些虔誠的信仰者的行事邏輯。
要弄清楚這個,首先要明白一點。即在新教的“義利觀”之下,貿易是一種信仰。
即貿易,是我們稱之為法律、自由和財產的基礎,是世界真正的基石。
這里的貿易,并不是廣義上的貿易,而是狹義的“我賺錢的貿易才能稱之為貿易”的貿易。
如果不能理解這一點,就會產生諸多疑惑,覺得他們說的好像有道理啊,貿易確實能帶來好處啊。
之所以覺得一些話他們說的有道理,是因為他們語境里的“貿易”,和后世國人所理解的“貿易”,并不是一個概念。
就像是大順的佃農和英國的農業雇工,又或者如同大順這邊人均一畝地的“貧農”和俄國那邊48畝地的“貧農”;亦或者只交血稅且自治的哥薩克農民和村社農奴的農民……名字一樣,實則根本不是一樣的玩意兒,用自己理解的、或者身邊熟悉的東西去套,就會套出許多奇葩的想象。
而放在英國這邊,這種信仰與現實的沖突,也就產生了一種“無邏輯”的拙劣。
亞當·斯密的那套“英國資本控制中國航運,由英國在中西方貿易的中介人”、中國貨賣給歐洲英國不要的這一套“自由貿易依舊可以解決中英貿易問題”的拙劣邏輯是如此。
更之前的笛福叫囂著“俄國要不是忙于打大北方戰爭,完全可以用10000士兵征服中國;30000名英國或奧地利士兵,或者10000名法國士兵,也足以征服中國”。
為什么要征服中國呢?因為“中國貿易的閉塞,違反了上帝的安排,違背了貿易的神圣性”。
如果一直這么想,倒也沒什么。
只要講道理,有一條清晰的邏輯、一個普遍的一致性的理論,對與不對暫不提,至少也算是一種理念。
而不至于出現齊國公感嘆的“雞同鴨講”的那種情況。
但現實是笛福剛叫囂完“中國貿易閉塞”,當年就發表社論,要求全面禁止中國棉布、全面取締中國瓷器,遏制奇怪的中國風園林對英國傳統的影響。
并由他的影響力,間接推動了21年的第二加強版《東方棉布禁止令》。直接理由是中國商品導致英國工人失業,導致倫敦等地的毛紡工廠餓殍遍野……
他的建議站在英國的角度沒錯。
但前面剛高呼自由貿易,后腳就來這么一套,而且還是理所當然、理直氣壯地來,這就讓大順這邊的人很難理解。
在松江府,劉鈺和齊國公就探討過這個“雞同鴨講”的問題。就是說中國人的腦子,無法理解新教國家的思維,也很難理解他們的邏輯。尤其無法理解“理所當然”的“理直氣壯”。
這個根源出自其宗教傳統的“神圣性”上。
因為神圣性,必須是普遍適用的,而不能是在這里有用、在那里就沒有用的。不能說上帝在西方管事,到了東邊就得讓渡給玉皇菩薩河神山神之類。
這種“神圣性”,賦予了他們屠殺、侵略的“正義性”。
就笛福面臨的這種情況,有沒有一個單一的邏輯能說通?
當然能,舍棄神圣性,舍棄普遍適用性。
用和其宗教完全相悖的實用主義。
就挑明了說:窮則重商主義、達則自由貿易,我就是為了本國的利益著想,本國利益至高無上。
這樣一來,不管是笛福,還是亞當·斯密的那一套中英貿易的拙劣解釋,就都可以解釋了。
但是,這就舍棄了神圣性、舍棄了普遍適用性,也就舍棄了“天賦的正義”。
那法國為了保護本國工業,該不該打擊英國,是不是對的?顯然是嘛,本國利益為上嘛。
印第安人反殺北美殖民者,剝掉殖民者的頭皮,是不是對的?顯然是嘛,本族利益為上嘛。
日本禁絕基督教,驅逐切支丹教徒,屠殺島原教眾,是不是對的?顯然是嘛,本國利益為上嘛。
荷蘭在安汶島搞屠殺,抓了英國商館的人,全都弄死,是不是對的?顯然是嘛,本國利益為上嘛。
舍棄神圣性和普遍適用性,就要舍棄“天賦正義”,而舍棄天賦正義是要下地獄的,所以不可能舍棄神圣性。
大順這邊的高官來到新教國家,覺得雞同鴨講根本講不明白道理的根源,就源于此。
這也就是為什么會出現這邊高喊自由貿易,那邊要求禁止棉布;這邊高呼自由貿易,那邊給出的方法看起來純粹扯淡……類似的這種正常中國人根本無法理解的邏輯。
中國是找不出類似的詞匯來形容這種邏輯的。
看起來,最接近的詞好像是“既當又立”。
實際上差了十萬八千里。
既當又立的前提,是內心知道“當”是不對的,否則還立什么立呢?
如果內心認為“當”是對的,而且虔誠地相信自己有資格“立”呢?
笛福到死都覺得,羊毛、呢絨、還有他念念不忘的陶罐,在中國賣不出去,是因為中國這邊“違反了上帝的安排,沒有自由貿易”。
但問題是,不管是大明還是大順,哪怕是歷史上的滿清……說好聽點是對貿易品和本國經濟自由放任,說難聽點就是壓根沒感覺到關稅的重要性,更難聽點就是根本不配叫中央集權政府以至于根本管不了。
統治者根本無法理解什么叫“重商主義”、什么叫“關稅保護”——啊,積累貴金屬還需要海關政策配合?
不對吧,明明不用啊,只要做生意那邊自動就把貴金屬送來了啊?甚至不讓他們貿易,他們還送禮行賄非要給我送白銀啊。海關的意義,不就是收稅進國庫的嗎?關稅居然還有別的意義?真是千古奇譚,聞所未聞。
曼徹斯特棉布,就不算運費,開蟲洞傳送門,最便宜的14便士、168文錢三尺。
質量更優的魯西南土染藍布,17文錢一尺51文錢三尺。
按照中國人的思維模式,覺得如果自由貿易如果真有神圣性,那不是正好說明英國紡織品在中國賣不出去,體現了自由貿易的神圣性嗎?
棉布、呢絨什么的,就還能理解,畢竟在歐洲賣的挺好的,盲目自信點,也能理解。
但他念念不忘的陶罐是什么鬼?怎么來的自信,隔著遠洋幾萬里的陶罐,能在中國這個瓷器之國傾銷?
現在大順西洋貿易公司的船,已經到了阿姆斯特丹。貨物拍賣會的新聞整天在報紙上霸榜。
殘酷的現實,讓夢魘降臨在他們的頭上,信仰和現實的反差,使得一個個如同精神分裂。
大順不再只是東方故事里的背景板。
不再只是貴族老爺建造的“sharawadgi”非對稱美學風格的東方園林。
不再只是下午曬太陽時候喝的來自武夷山的紅茶。
不再只是昂貴且華麗的晶瑩瓷器。
而是一個走出了背景板,參與了俄國政變、煽動了荷蘭政變、把貨船開到了阿姆斯特丹的、從虛幻幕影凝聚成實體的這么個真實的國家。
而這個國家,恰恰又是他們眼里的“撒旦的完美杰作”。
按照此時英國新教的定義,中國是個在耶穌抵達東方之前,就已經被魔鬼征服的國度。而這個事實最大的表現,就是他們的偶像崇拜。
耶穌會也是一群偶像崇拜的異端,他們將耶穌基督塑造成被人崇拜的神像,與孔子融合在一起。使得中國與羅馬的偶像崇拜,能夠攜手并肩,并最終成為好朋友在這一點上,耶穌會的那群人的‘智慧’,讓中國的魔鬼相形見絀,他們攜手捏造的杰作,甚至讓撒旦本人都目瞪口呆耶穌會和中國魔鬼形成了一個宗教大雜燴,使得這個融合體,比之前的純粹的魔鬼更要糟糕。他們將耶穌基督的信仰,與異教徒孔夫子的道德哲學捆綁在一起,并正兒八經地給予了教義解釋——這種傳教方式本身,就是魔鬼的行徑。也只有在這種早就被撒旦征服的民族,才會這樣傳播 后世很多人聽到“新教”二字,便覺得這一定更寬容、更進步。但實際上就如劉鈺說的,或者在中國古代已經無數次上演過的那樣,任何宗教改革,第一步必要復古。
新的,就是最古的。
新教,就是最原教旨的。
他們認為自己才是正統,最接近本源本意的——所以天主教能出解放神學這種奇葩異端,但新教是出不了的。
恰恰又因為在大順禁教之前,耶穌會壟斷著對外交流,使得對這些新教國家相當不利。
這種現實因素,便造就了這種英國的這種說法——中國在耶穌傳播過去之前,已經被撒旦征服;耶穌會這群異端,和中國的道德哲學混在一起,弄出了一個讓撒旦本人都感到震驚的杰作。
和東方的信仰方式很不一樣,東亞被人打一頓之后,肯定會覺得對方一定那都強,我們要好好學習他們,否則他們為什么那么強呢?
但新教教義里特殊的“因信稱義”——如果沒有信仰耶穌就開始做好事,那么一定下地獄,因為這是在替魔鬼宣揚——和中國這邊的邏輯恰恰是相反的。
所以也就造就了一種非常特殊的情況:
沒錯,大順很強,他們的貨物很好。
但恰恰,這證明了我們的信仰沒錯,要與魔鬼對抗,要戰勝魔鬼,不要去被魔鬼所引誘——如果這個人不信教,卻做了許多善事,那么就是魔鬼附身在引誘你。
換成國家也一樣,如果這個國家不信教,卻又強勢,那么一定是魔鬼在引誘我們脫離正信,在這種關頭我們一定要堅定,要更加確信我們所虔誠的一切都是正確的。
這不只是大順這邊很難理解的東西,也更是加劇了本身如笛福那樣的早就反對中國的那些人的夢魘。
越發堅信自己沒問題,越發堅信對面是魔鬼引誘,這才導致了信仰和現實沖突的夢魘。
好處是,可以天然地給自己加上一層“正義感”——我們所做的一切,殺人放火、屠殺集中營、滅族屠戮,都是在與魔鬼對抗,我們是天然正義的。
因為我們天然正義。
所以你做不得好,那是你們和我們不一樣,活該,這就是你們落后的根源。
如果你們做得好,那是你們被撒旦征服,在引誘我們下地獄——這個撒旦,可以隨著時代進步,逐漸換成別的“令他們深深恐懼”的東西。
撒旦只是個用來嚇唬人的神像,當隨著時代進步,這個魔鬼神像不再那么嚇人的時候,換個別的就行,但內核沒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