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上,和休謨爭論的圖克,堅定地站自由貿易,并且認為:
假如對華貿易能夠暢通無阻,取締東印度公司的專利專營,并且全面取消中國貨物的關稅……我們有理由相信,自由貿易會強化英格蘭的領導地位,并且讓中國成為英國工業品的市場 爭論的時間,也就大約是這幾年。
而休謨給圖克的回復,意思非常明確:扯淡,英國現在根本不配自由貿易。
休謨拿出了數字,詳盡的數字,來證明中國貨物的質優價廉,以及中國的人均存銀量低于歐洲使得中國的人力成本更低,所以一旦放開自由貿易,結果就是我們所使用的一切都會是中國的。
而這,還是休謨高估了中國的人均工資得出的結論——他推斷的中國的工資,是月人均140便士,1.75兩白銀。
但實際上大部分都是家庭手工業,沒這么高的工資。
相反,這恰恰是大約一個中等農民家庭的家庭月收入,而不是人均月收入。
他忘記換算兩邊白銀以糧食計價的實際購買力差異了。
圖克是個牧師出身,只會喊口號,既無數字、也不考察,就是在1747年嗷嗷叫地喊口號,覺得取消東印度公司、取消關稅,一定會強化英格蘭貿易在世界的領導地位。
總之,數據沒看到一行,就得出了一句總之我們有理由相信。
休謨雖然數據有誤,但最起碼有數據。
休謨很痛苦地在給朋友奧斯華特的信中,提到了他和圖克的爭論,認為圖克是個“對上帝慈愛深信不疑的善良的期待者”,但缺乏對數據的基本了解。
并認為,如果不是距離過遠,就算不考慮雙方手工業效率的差距,那也需要一直到中國的人均擁銀量和英國一致,英國才有最基本的競爭力——即中國的人均工資水平和英國一致,月均人均工資4.5兩白銀。
但休謨考慮到中國的人口基數,又絕望地表示就算把此時歐洲的白銀都送去,也難達成這種工資平衡。
這里面關于重商主義和自由貿易的爭論,有一個非常有趣的點,也是一個困擾了休謨一生的經濟學上的疑惑。
按照此時的自由貿易論觀點,認為理想條件下,自由競爭會帶來一種均衡優勢。
比如說,英國的紡織業被中國紡織業打敗了,那么,英國的資本就會自然流向英國競爭力比較強的方向上。
比如冶鐵?比如紡麻?比如造船。非得干紡織啊?資本會自己配置的。
不可能說中國啥都行吧?
不可能說中國紡織業強,那冶鐵也強吧?總會有個不適合的、競爭力不強、我們英國恰好合適的產業。
針對這個想法,有人當時反問了一個問題:
如果荷蘭的貿易中間人的角色被他國取代,長時間經營貿易和航運的荷蘭,是否能找到新行業來替代呢 當然,在自由貿易和重商主義的爭論中,關鍵是“替代”。
而有趣的是,在此時大順存在的這個現實下,關鍵是“他國”。
大順取代了荷蘭,做東西方的貿易中間人。
這個問題,實際上一直被當時的幾個經濟學大佬思考著。
到亞當·斯密時候,依舊沒有忘記思考這個問題。
而亞當·斯密是這么評價對華貿易的:
假若不是路途遙遠,和極高的稅率,中國的棉紡織品和其他商品,將壓倒我們的假如貿易不受限制地發展,那么英格蘭的棉織品和絲織品都難與東方的精品競爭 于是,問題出現了。
亞當·斯密是自由貿易理論的祖師爺級人物,但問題是他又是個民族主義者。
他鼓吹的時候,英國的生產力水平是高于歐洲其他國家的,所以他鼓吹自由貿易絕無問題。
但他真正了解到對華貿易的數據之后,了解到棉布稅率茶葉稅率之后,他又不得不承認,真要是自由貿易,英國工業要完。
在面對對華貿易的問題時,有人就問亞當·斯密,面對中國商品,你依舊堅持自由貿易嗎?
既要堅持自己的自由貿易理論,又要承認中國商品在自由貿易下會對英國工業產生巨大的沖擊,亞當·斯密給出了自己的解決方法:
——那些資金不足的民族,如中國,應該把資金放在發展工業上,這是當務之急。而如出口、轉運、航運業務,則交由那些資本充足的外國代理。他們應該把資金放在正在被他國挑戰的工業上由英國資本,承擔中國貨物的出口、轉運和航運上中國資本應該集中追趕工業英格蘭應該成為中國和歐洲貿易的中間人 話說到這個份上,其實已經到了死胡同了。
他的理論不能說錯。
但就這個問題,卻已經拙劣地無法解釋中英貿易問題了,這就是標準的顧左右而言他。
人家問他的,是你高喊著自由貿易,那么中國商品對英國工業產生了沖擊怎么辦?
他回答的,則是說我們可以不用斷絕對華貿易,但我們也不買中國貨,而是由我們來當這個中西方貿易的中間人,由我們來取代荷蘭人的角色。
回答了質疑者的問題了嗎?
回答了。
真的是符合自己的自由貿易理論嗎?
符合。
但符合當時英國的現實嗎?
扯淡。
人家的問題,是說真正的自由貿易,而不是他這種拙劣變形的“我們當中間人,我們不買,賣給別人”的說法——還有個關鍵問題他也逃避了。
即,英國的工業品是只賣給英國人的嗎?歐洲市場呢?
英國工業品是只賣英國本國的嗎?
只靠英國自己的市場,靠羊毛收地租的貴族,就得先把亞當·斯密給揚了。
按他所說,英國的未來,就是歐洲市場讓給中國工業,英國全面轉型第三產業,轉型航運、轉口、服務業?
當然,后世證明這是對的。
但,顯然,在這當時,在英國工業革命還未發生即將發生的時代,是絕對不可能被接受的。
理論要指導現實,而當時的現實,不是說需要一個讓英國工業完犢子的理論的,而是要讓世界相信這套名為經濟學的新宗教,確保英國利益的。
因為亞當·斯密的回答,就是標準的我都要:
英國相對歐洲發達的工業,要堅持自由貿易。
中國發達的手工業,可以讓過剩的英國資本流向服務業、航運業,但不進英國,而是賣給別的歐洲國家。
但這種我都要的回答,是無法解決“中國的棉布在歐洲市場也會對英國工業造成沖擊”的問題的。
他回避了。
而劉鈺對大順貿易政策的制定,恰恰是“完美地實現了亞當·斯密的構想”。
區別就是沒用英國資本發展航運業,而是用中國資本發展的航運業。
并且他堅信中國不缺資本,而且此時工業也不是說很發達,也不是說很落后,而是根本用不著缺乏資本的中國的當務之急是投入到那些被他國超越的工業上 珍妮機大順用不了,那是棉麻毛混紡的用的,大順的棉布用珍妮機的線,織不出來。大順要的走錠精紡機,距離問世還早呢。
再說了,缺乏資本,可以靠賣貨積累嘛。吭哧吭哧把工業發展起來了,你們不來運貨,反手加個關稅,那不是直接內爆小農經濟了?
歷史上,1775年到1795年,20年間,英國東印度公司按照賬本明賬,一共從中國進口了5660萬兩的貨物。
這只是進口報關價,不是賣價,而且只是英國東印度公司。英國東印度公司之外,還有丹麥、瑞典、法國、葡萄牙、荷蘭呢?
大順手工業者、茶商,吃掉進口的報關價白銀。
大順西洋貿易公司,吃掉轉運的利潤。
二十年幾億兩白銀,就這個時代的工業,啥建不起來呢?
18世紀末英國最大的棉紡織廠,闊里班克紡紗廠(QuarryBank),初始投資3000英鎊,9000兩白銀,很多嗎?
就算翻10倍,9萬兩白銀,一次去南美走私賺的夠投仨。
亞當·斯密的理論是沒錯的。
歷史也證明了他的論斷:
英國的命運,是發展服務業;假若不是路途遙遠,和極高的稅率,中國的棉紡織品和其他商品,將壓倒我們的。
但他身處的那個時代,以及他提出的自由貿易本質上是為了英國服務的理論,使得他在面臨中國貿易問題的時候,無法回答。
忠于理論,則現實需求會否定他的理論。
忠于現實,他的理論無法解決英國怎么面對中國商品沖擊的問題。
所以只能顧左右而言他,和稀泥。
而將亞當·斯密的設想,以及休謨困擾了一生的荷蘭轉型能干什么的問題踐行的,恰恰正是整天高喊自由貿易、甚至把大順去歐洲的第一艘商船都取名為自由貿易號的劉鈺。
他背后的三萬萬勤勞的勞動人民給他打下了基礎。
他才是這個時代真正的自由貿易的旗手。
這使得這場圍繞著英國該自由貿易還是重商主義的諸多問題有了答案。
當荷蘭的東西方航運業被“他國”取代后,荷蘭怎么辦?
顯然,大順正在做這個實驗,可以發展服務業、走私以及相關業務嘛。
可以開旅店、妓院、餐館;可以搞金融、投資、拍賣;可以做國際走私集團的窩點。
亞當·斯密高估了英國工業的先進程度,至少在他那個時代,英國工業品對中國商品毫無優勢。
亞當·斯密低估了中國的資本積累速度,至少在他那個時代,能干的紡織廠之類,投資真沒幾個錢。
亞當·斯密的理論,基本是正確的。
只是錯誤的數據、低估和高估的現實,推出了錯誤的結論。
而這個錯誤的結論,又被大順替換掉他設想的英國資本后,踐行起來。
所以,劉鈺才號稱自己是自由貿易理論的最大擁躉。而且劉鈺想看看,當大順真的碎掉英國航海條例后,英國又該怎么評價自由貿易理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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