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西非和南美貿易,是這些剛剛開始開眼看世界的大順海商們沒有想到的。
那么,波斯、印度、南洋這些大順接了VOC盤的地方的貿易,則是一種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高利潤。
之前他們看過荷蘭東印度公司的賬本,在荷蘭公司里,南洋印度波斯貿易,賺錢,但成本也大。而且還涉及到中央派的十七人紳士、七省商會;與巴達維亞地方派的一些爭斗,所以賬目很復雜。
所以股東們倒是從未懷疑過可以盈利。
但當劉鈺報出盈利數目的時候,他們大感意外。然而等劉鈺說完這些比荷蘭人盈利更多的因素后,又都覺得確實在情理之內。
大順西洋貿易公司能夠在接了荷蘭人的盤之后獲得高額的利潤,有大順貿易的特殊性。
在荷蘭人經手的時候,始終要面臨一個問題,那就是白銀不足。
比如荷蘭必須要去印度的蘇拉特買棉布,再用印度的棉布運到香料群島,換取各種香料。
而為什么他們不用松江布、金陵布呢?
不是因為松江布、金陵布比蘇拉特的棉布差,也不是因為大順這邊的棉布比印度的棉布貴。
而是因為……白銀問題。
在印度,可以用胡椒之類的香料,由買辦中間商做周轉。
比如印度的買辦商人,可以收荷蘭的香料、雜貨、五金、針頭線腦等,核算一下價格。
再用核算的價格,支付給荷蘭人棉布。
這其中,是不用白銀周轉的。
但如果荷蘭人要買大順的棉布,就不得不面臨一個問題:怎么買?
此時全世界都面臨一個問題,伴隨著氣候轉暖、新作物交換,人口開始暴增。實際上,從18世紀開始,歐洲的人均食肉量就在下降。而食肉量下降,使得香料的銷售受到極大的影響。
大順的問題比歐洲更嚴重,人均吃肉量更少。
而富庶地區,比如揚州、江南等地,這里的菜系又不怎么喜歡香料。這是審美問題,揚州菜、蘇杭菜,都是清雅為上品,并不喜歡香料的那股子太濃的味道。
這就使得荷蘭早些年就試圖往大順推銷過香料,但推銷失敗了。
再者,大順這邊的走私比英國更難管,大順這邊根本不缺香料,即便荷蘭人壟斷。
河南的胡辣湯,即便荷蘭人號稱壟斷了香料,卻依舊沒斷過。胡椒之類的香料哪來的?自然是大順那些個手段高超的走私販子了。
于是情況也就出現了:荷蘭人在大順買貨,大部分情況下只能支付白銀和黃金。
而在劉鈺斷絕了荷蘭和日本的貿易之后,這個現金不足的問題也就越發嚴重。
荷蘭人明明已經開始和大順直接通商貿易了,但卻不得不選擇印度的棉布。
因為為數不多的白銀需要購買無法替代的、利潤率更高的茶葉、瓷器、生絲。
荷蘭人算過,一塊錢買布去南洋換香料,和一塊錢買茶回歐洲賣,后者利潤更高。
好鋼要用在刀刃上,為數不多的白銀要用在高利潤的商品上。
同時,又因為白銀不足等問題,使得荷蘭不得不選擇歐洲的一些日用品,因為在歐洲他們也可以用債券的方式進行周轉。
眾所周知,資本是趨利的。
如果歐洲的日用品、五金商品,真的可以在中國盈利的話,那么他們的貿易中一定會夾雜著大量的日用品,也就不會出現歷史上1820年英國東印度公司在國會中的那段發言:過去二十三年,紡織品和五金品銷往中國,為公司帶來的160萬英鎊的損失。
所以,可知大順的日用品、五金商品,肯定是比歐洲便宜的。
然而,荷蘭東印度公司明明距離中國更近,但卻因為白銀不足的問題,使得他們不能夠用便宜的中國貨在東南亞銷售。
有限的白銀,要用來購買利潤率更高的貨物。這就使得他們往印度和東南亞銷售的小商品,是價格比較貴的歐洲貨。
同時,因為巴達維亞的特殊政治地位,又使得所有交易都必須要在巴達維亞中轉。
船要先來巴達維亞,配貨分裝之后去印度,換了棉布之類,再來巴達維亞分配,發送到各個地區。
有時候又不得不考慮貨幣不足的問題,不得已減少貨物供給。
減少貨物供給、又保持壟斷,那么顯然,必然會導致走私橫行——西班牙給荷蘭人上過好幾次課了,自己貨不足還非要壟斷,這不是找著被走私嗎?
現在大順這邊接了荷蘭人的盤,至少在貨源這個問題上,杜絕了荷蘭面臨的問題。
在貨源提供上,大順這邊是絕對自信的。
甚至連中國短板的鐘表業,歷史上英國人都感嘆過,往中國賣了二十年的高價鐘表和八音盒,結果就是二十年后伯明翰的發條工匠因為二十年的外貿興盛而多收徒工,然后二十年后集體失業。
再一個,巴達維亞對大順來說,一文不值。那是荷蘭東印度公司的“首都”,但對大順來說,馬六甲意義更大,巴達維亞毫無特殊性。
于是,大順的貨船,是在松江府直接配貨,配貨之后直接拉到南洋的各個城市、島嶼。
白銀資本充足,同時又依靠紙幣、依靠手工業品的絕對優勢地位,建立起了紙幣信用。
拉去、賣貨、收錢;買香料,給錢。
不需要買辦在其中加一層價,也不需要買辦來周轉白銀,直接采取貨棧模式:公司自己建貨棧,收貨、賣貨都在貨棧。
這一點也是大順資本與荷蘭資本之間的差別。
荷蘭的利息太低了,使得荷蘭東印度公司的股本規模一直不大,缺錢就發債券;大順的利息太高了,使得西洋貿易公司成立的第一天,股本規模就比荷蘭那邊大得多,因為注定沒法借錢,只能靠股本和利潤積累,流動資金反倒更充裕。
大順這邊,也確實不需要面臨荷蘭的“白銀緊缺”情況。
大順的貿易是真不知道怎么才能搞出來逆差,海商們也不想這樣——這對海商來說甚至不是一件好事,去歐洲裝滿貨、回來的時候除了白銀基本空著船,這一來一回是一買一賣,還是只賣不賣,利潤區別可就大了,問題是海商們想了半天不知道回來的時候帶啥——但反過來的好處就是大順不需要搞那種麻煩的以物易物的交易,直接用錢做中間媒介,而不是買辦階層做中間媒介。
單單是這一點,南洋這邊的利潤,大順就比荷蘭高出不少。
印度、波斯方面的利潤,還要“感謝”荷蘭人這幾年打開的胡椒市場。
劉鈺一直說荷蘭東印度公司的十七人委員會,也就是趕上了時代的風口,豬都能上天的時代。
就決策能力而言,但凡有點決策能力,也不至于導致巴達維亞甘蔗園無序擴張導致的華人反抗。
胡椒問題也是這樣。
第二次英荷戰爭,因為航線被掐,導致歐洲市場的胡椒供小于求,價格暴漲到1.1弗洛林一斤。
十七人委員會一看,這價格不得賺飛了呀?
于是下令巴達維亞,使勁兒囤胡椒。
他就根本沒琢磨琢磨,為什么胡椒價格在第二次英荷戰爭期間會暴漲。
如果說,頭一次這樣也還能理解。
實際上第一次英荷戰爭的時候,就出過類似的事,也是戰爭導致胡椒供小于求,價格激增,然后暴跌。
就算是條狗,第一次搖搖鈴給口飯吃、第二次再搖搖鈴給口飯吃,第三次搖搖鈴狗也該知道鈴聲和飯有某種聯系了吧?
能把這種聯系總結成規律,并且說得通,就是科學。
十七人紳士團缺乏基本的科學素養。
在第二次英荷戰爭之后,讓巴達維亞那邊可勁兒囤胡椒,可勁兒收。
在第二次英荷戰爭結束的那幾年,一度每年往歐洲運1000萬斤胡椒。
然后還不收手,繼續擴大收購量,終于導致了1680年胡椒價格跌到了歷史最低點,由高峰時候的1.1,降到了最低點的0.19,這已經不是腰斬了。
十七人紳士團倒也不是傻子,就是反應有點遲鈍,等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剎不住了。
按說這種情況下,也算是“無心插柳柳成蔭”,用價格戰保證了歐洲市場上荷蘭對胡椒的壟斷。
既已經達成了壟斷,按說就該減少運量,制造稀缺,準備漲價了。
但這時候十七人紳士團又慫了,覺得要是漲價的話,英國不得眼紅啊?不得去搶奪東南亞啊?又打不過英國,還面臨法國的威脅,干脆,就維系這個低價吧。
只要我足夠便宜,那么你就不會眼紅,不屑于眼紅。
秉持著這種態度,前些年擴大收購量導致的產量,就不能像是丁香一樣靠人為方式毀滅,那不是在引誘英國人搶奪嗎?
這么大的產量咋辦?
歐洲吃不掉、中國又不要、日本肉都吃得少也沒聽說胡椒配咸魚的,瞅了一圈,那就只好往印度、波斯賣了唄。
在大順下南洋的前四十年,荷蘭東印度公司極大地拓展了印度市場,甚至使得印度人更喜歡吃各種香料了。
這就是一種為他人做嫁衣裳。
所以劉鈺才說,荷蘭東印度公司的有形資產,沒幾個錢。股本也好,破公司大樓,各處的貨棧也罷,這些有形資產根本不值錢。
但VOC的無形資產,那是真的值錢。
幾十年的時間,培養出了一種習慣、一個市場、以及一整套的貿易體系,這都是巨大無形資產,一波送給了大順。
不同的問題要不同對待,有些要漲、有些要跌。
比如丁香,有巴西丁香木的競爭,大順這邊肯定是要擴大種植,以低成本優勢,毀滅巴西的丁香木種植園,重奪歐洲市場。
但胡椒是沒有良好的替代品的。
大順也不怕英國人眼紅來搶奪,根本不需要考慮漲價之后英國人眼紅咋辦。
所以大順一方面接手了荷蘭留下的印度胡椒市場,一方面將胡椒的出售價格上調了50。
價格上調50,可不是利潤上升了50這么算的。
一塊錢成本的東西,賣兩塊錢,利潤率100;上調50,賣三塊錢,利潤率200。
這是一個正常定價。
而不正常的定價還在于大順下南洋,對荷開戰,導致世界市場的香料供給在兩年內嚴重不足。
短期的價格暴漲,利潤更是驚人。
畢竟囤貨居奇、投機倒把、炒作壟斷這種事,歐洲人更熟練。胡椒的價格這幾年非常的高。
除了香料、棉布貿易。
還有錫蘭被大順奪占,改科倫坡為高浪埠之后,完成了對錫蘭寶石、肉桂、檳榔的壟斷。
錫蘭檳榔,是印度染布的重要染料,印度人喜歡檳榔染的那種顏色。
雖然錫蘭的寶石、肉桂和檳榔,都是皇帝獨家壟斷走內帑收入的,但因為要銷售還得找貿易公司,所以皇帝和公司五五分成。
英法在印度開戰,大順又對荷開戰,而大順快速解決了南洋問題,使得大順迅速完成了對印度市場所需的檳榔的壟斷。
英法都不想在錫蘭問題上得罪大順,雙方都很默契地將各自的力量從錫蘭退出。本來也沒啥勢力,三兩個肉桂工廠而已,得罪大順不值得。
英法在印度的戰爭,互相劫船,使得大順這邊抓住了機遇期,狠賺了一筆。遠遠超出荷蘭人經營時代的利潤。
肉桂更不用說。
其余的香料,因為煙草、茶葉、咖啡等新嗜好品的沖擊,使得銷量降低。但肉桂恰恰相反,肉桂是歐洲人非常喜歡的往咖啡、茶、酒、糖甚至煙草里添加的香料。
新嗜好品的廣泛傳播,促使了肉桂銷量的增長。
大部分,這些情況,都算是算準了時機、抓住奧王繼承戰爭機遇期,專門搞的劉鈺來誘惑人的開門紅,利潤自然高的離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