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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扎克萊沒聽到劉鈺要斷絕貿易,心里著實害怕劉鈺這是憋著什么壞,等到時機來臨的時候插一刀。
他在大順這些年,一直關注劉鈺。發現劉鈺是個非常會選擇時機的可怕“幕后外相”。
對俄國的領土談判恐嚇抓的是波蘭王位繼承戰爭和瑞俄戰爭的時機;下南洋,抓的是荷蘭卷入奧地利王位繼承戰爭的時機。
他著實是怕,劉鈺又在等什么時機,來波大的,直接把公司給收拾了。
剛才被劉鈺指著鼻子罵了半小時的娘,法扎克萊盡量假裝心平氣和,小心翼翼地問道:“公爵大人,眾所周知,您是一個支持貿易的人。我認為,倫敦公司和貴國還有相當大的合作前景。我們已經知道了我們的錯誤,請您寬恕。”
劉鈺呵呵冷笑一聲,盯著法扎克萊看了一陣,才道:“你問我支不支持貿易,我當然是支持的。但貿易,也得符合法令啊。天子明諭,禁止鴉片貿易。你們不要說什么大順的法管不到印度之類的話,然后把我批判一番,說我長臂管轄。”
“羅剎國的伊麗莎白·彼得羅夫娜,身為沙皇,比你們一個小小公司,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那伏爾加河的土爾扈特部諸帳事,不也得問問天朝的意見?”
法扎克萊忙道:“不敢,不敢。鴉片一事,公司確實有責任,確實監管不嚴。我們日后一定加強監管,不會再出這樣的情況。”
說著,心想,我已說了日后加強監管,你若真要斷絕貿易,便要說沒有日后之類的話。
到底是否斷絕貿易,給句痛快話吧。要不然,我這心里懸著,實在難受啊。
等了半天,也不見劉鈺回答,又悄悄抬頭看看,見劉鈺在那慢悠悠地喝茶,一臉輕松。
好半天,劉鈺放下茶碗,緩緩道:“說真的,我不是很愿意和你們英國人打交道。主要你們說話跟放屁似的。”
“上回跟我說,你們正在游說議會,要放開茶葉關稅,以后茶葉購買量激增數倍。”
“傻老婆等漢子似的,我眼巴巴地等著這些年,我等著啥了?你們游說了半天,成果呢?”
法扎克萊有些心虛,只好道:“大人,您要知道,丹麥人、荷蘭人賣的茶葉,很多都是我們英國人消費的。所以,您應該把他們的茶葉量,算在英國市場內。”
他避開了敏感的中國瑞典聯合貿易公司,不好說你們也走私,只好拿這兩家說事。
劉鈺嘿了一聲道:“虧你還是做生意的,賬是這么算的嗎?茶葉不是必需品,是嗜好品,你懂伐?”
“死貴死貴的,大不了不喝,大不了喝咖啡可可,非得喝茶葉啊?你們關稅那么高,要不是有走私茶,我們的茶葉出口量會明顯下降。這怎么能算在你們的市場里呢?”
“這玩意兒不是饅頭大米,不吃就得死,不得不買。你們英國是沒有經濟學嗎?”
“我今日也懶得開導你,只說你們當初的承諾沒兌現啊。我手里可是有賬目的,你們要是沒走私的話,這幾年的茶葉購買量并沒有增加,反而下降了!”
法扎克萊低頭不語,心道你這不是強詞奪理嗎?
廢話,歐洲正打仗呢,能不下降嗎?我們的船還總被劫,適當削減一點貿易額,也是正常的。
“大人,您知道我們的苦衷。不列顛自有國情在此,與天朝迥異。便是國王,亦不能一人決定關稅。這關稅問題,牽扯頗多。還請大人在給我們一些時間。”
劉鈺搖頭道:“你們啊,成不得事。我問你,當初歐洲開戰在即的時候,議會是不是讓你們買國債了?你們為什么不拿出點錢,直接推動茶葉關稅?既無遠見,今日事還有什么可說?”
“要只是不兌現與本官的承諾也就罷了,你們還走私鴉片。別跟我扯那些廢話,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們心里清楚,沒必要非要找些理由減輕你們的罪惡感。”
說罷,劉鈺微微一笑,念了一句他會的為數不多的英文念白。
“BEIC的生存還是毀滅,在我,不在你們。”
“我們有句古話,叫投鼠忌器。法扎克萊先生,你們公司做的好失敗,連讓我們忌器的資格都沒有。我可以負責任地說,斷絕和英國的貿易,對天朝毫無影響。你們連丹麥人都不如。”
“你為什么不反思反思自己呢?反思反思,為什么你們公司的貿易額,連丹麥都比不上?”
“我曾經對英國寄予厚望,我和別人說過,英國的潛力很大,哪怕法國的人口更多,但因為政策和產業的問題,英國的潛力才是最大的。”
“可你們辜負了我的期待。”
“你好好想想,你們是新教國家,法國是天主教國家,一比零;你們沒有絲織工業,法國有絲織工業,二比零;你們喝茶,法國人喝咖啡,三比零;你們有海上優勢控制貿易線,法國海軍一言難盡,四比零。”
“這么大的優勢,你們卻把我逼成了一個對英國反感的人,你們好好反思反思,你們到底錯在哪?為什么會有這樣的結果?”
“種瓜得瓜,種豆得豆。哎……”
劉鈺用一種恨鐵不成鋼的語氣說完,長嘆一聲,法扎克萊也在反思中嘆了口氣。
如果一開始中法交流,是出于俄國這個共同敵人,還說的過去。
那之后呢?
法扎克萊也覺得,是英國做錯了,錯失了一個最佳盟友的機會。
英國是一個抽象的整體,將這個抽象的整體具體化,家里干紡織廠的,與家里是搞東方棉布進口貿易的,他們在紡織品關稅問題上的態度是一致的嗎?
英國很多人是挺直了腰桿子的,從不認為大順和法國走的過近、以至于可能制裁英國,是英國自己的問題。
他們也沒有反思,英國當初要是主動貼近大順,說不定今日就不會被貿易制裁所威脅了。
他們認為,英國的紡織業、制陶瓷業的、咖啡和啤酒產業的發展,必將和大順發生矛盾。除非自己把自己的工業全都拆了,否則早晚要和大順產生諸多齟齬的。
但還有很多人,腰桿子本身就不是直的,比如法扎克萊,以及東印度公司的諸多董事。
他們面對這樣的問題,首先是先反思自己,英國是否哪里做錯了,才導致大順或者說劉鈺對英國的態度如此不滿?
而且在他聽來,劉鈺說的也確實有道理。
當初說好了,公司可以游說議會,放開進口關稅。可結果自己失言了,不但沒有游說成功,反而導致了棉布關稅又加了許多,那人家大順能高興嗎?
這可不就是種瓜得瓜種豆得豆嗎?
在法扎克萊看來,英國明明有機會輕松地賺錢,日子過得要比現在更好,卻偏偏選了一條錯誤的路。
要是當初就放開關稅,不但可以壟斷整個歐洲的茶、絲、瓷、棉布,還可以在大順下南洋之后拿下全部的香料歐洲專賣。
英國總共多少人口呢?靠做這種貿易,不也一樣可以發財嗎?
想到這,他內心先自覺有些理虧,氣便不壯。
“大人,請您一定要知道,公司對關稅的態度,絕對不是英國議會內一些人對關稅的態度。而且您也要清楚,英國是個廣闊的市場,英國也有能力擴大大順貿易品的銷量。”
“我認為,我們雙方應該達成一致,在這個問題上做出諸多努力。”
劉鈺哂笑道:“誠意呢?空口無憑,我需要一些誠意。而不是像上次茶葉關稅一樣,給我畫一張大餅。”
法扎克萊其實已經做好了接受處罰的準備,如果大順這邊說要因鴉片問題罰款,他也認了。只要數額不是太大,股東們也會同意。
他不覺得這是跪不跪的問題,而是如果斷絕了對華貿易,損失更大。只是明末時候的貿易額,為了打開貿易許可,在日本就花了六七萬兩銀子請李旦等人疏通關系。
現在的貿易額增長十倍百倍,公司半數的利潤都來對華貿易,若能交罰款了事,反倒是有利的。
既然劉鈺詢問誠意,法扎克萊心思一動,問道:“大人認為的誠意,是什么呢?或者說,我們要做什么,才能展現我們的誠意呢?”
一直垮著個批臉,即便笑也是嘲笑的劉鈺,一瞬間轉換了情緒,眼神明亮且滿懷期待地說出了一個單詞。
“我想要這種可以抗住海上波濤顛簸、抗住潮濕環境冷熱交替仍舊走時準確的鐘表!”
“回去,利用公司的影響力,搞到一支這樣的鐘表,無論是大鐘還是懷表,都可以。”
“你能搞到,我就可以請求陛下,給你們開具一個繼續經營、只要不再販賣鴉片等違禁品,至少二十年的許可證。”
“錢,不是問題。兩萬英鎊的獎勵,我來出。”
法扎克萊愕然地重復了一下這個詞。
然后搖搖頭。
“大人,這是管制品,一級管制品。如果我們搞到了這個,輿論嘩然,會認為我們是出賣國家利益的人。這將嚴重影響我們在國內的經營。”
這東西根本不是錢的問題。這是這個時代,縱橫七海的基石。是誰有資格規定哪一條才是零度經線、且日后全世界必要以此為共識的國之重器。
以后世來看,此時誰能生產走時準確的表,就相當于后世的GPS系統。大順這邊搞月相圖,實際上也就是搞一個東西和此時的GPS分庭抗禮。
縱然法扎克萊希望保住對華貿易,卻也不可能在這種事上犯原則性的錯誤。一旦被曝光,東印度公司就會成為眾矢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