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所以在這個季節動手。
根本原因是荷蘭那邊的談判有了眉目,大事成矣。
借題發揮的原因,是在這個季節查辦,直接扣住大量的貨物——一月份季風將起,所以這個時間段,是貨款已付、貨物還在裝船卻還沒開走的時間。
未必全都扣押之后沒收,只需要扣押個一兩個月,錯過季風即可。
這也是跟荷蘭人學的手段,在巴達維亞和馬六甲,經常這么對付競爭對手。
以懷疑是海盜為名扣押兩三個月錯過季風,從而助力VOC的壟斷。
而且只要扣押,這么大一筆現金流水就被掐斷了,估計葡萄牙商人和英國東印度公司的股東們,會欲哭無淚的。
從純粹的“自由貿易”的角度,單純學術辯經,這當然是不正當競爭。但各國都沒搞自由貿易,大順這邊口號喊得震天響,做起來可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而且,找茬的理由也非常名正言順:人口販賣和鴉片。
人口販賣這種事,其實上下心知肚明。就算之前不知道,下南洋之后也該知道了。朝廷裝鴕鳥而已。
本身澳門這些年因為貿易中心北移到長江口就嚴重衰落了,也就能借著大順驅逐天主教徒的機會,搞一搞人口貿易,才能賺點錢花。
皇帝訓斥廣東節度使,說前朝刑科給事中就上疏說過此事,自然是先開槍后畫靶子,專門找人從故紙堆里翻出來的。
前朝萬歷四十二年,也確實因為華人奴隸販賣的問題,出臺過政策。
而能出臺這個政策,就證明人口買賣已經很嚴重了。
大順也出臺過政策,但管不管、花多大的力氣管,還是出于假裝自己愛民而出臺的政策看上去過得去的,那就難說了。
再怎么樣,人口買賣也不對。之前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但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和不違法并不是一回事。
閉眼不管,那是不管,不是沒錯。
睜開眼,便有理由,名正言順。
而鴉片問題……這個,葡萄牙人真的難以洗白。
英國東印度公司在這邊發布了禁絕鴉片令之后,理論上確實是不在自己公司的船上攜帶,而是轉包給二道販子——我只生產、批發,但我不零售,所以我無罪的邏輯。
主要是英國東印度公司掂量了一下這邊的體量,發現現在打不過。
而之前天主教徒充斥朝堂,英國又是好容易拿到的直接貿易的機會,是以不敢在這種事上給自己添麻煩,只能打打擦邊球。
公司又是個實體,一旦對公司禁運,公司的茶葉生絲等業務全完。
葡萄牙人則不同。
自前朝就在澳門扎根了,雖然其中有過危機,但度過去了。
自覺樹大根深,覺得一切都穩了,根本不擔心什么。
人脈廣泛,而且又沒有一個大公司的法人,抓了也只是私人行為。
甚至葡萄牙政府還因為英國東印度公司讓他們轉運的事,出臺過政策:不得從澳門的外國人手里收購鴉片,咱們要收、運、賣一條龍。
當然,比英國人后來的種、收、運、賣一條龍還差點。
此時葡萄牙人不但壟斷,還打出了“品牌”。
果阿那邊產的,叫馬爾瓦;土耳其那邊產的,叫金花;孟加拉那產的,叫芭達娜。
歷史上,在1773年英國在印度建立了“鴉片種植合作社”、提供小額貸款和統購統銷之前,西方輸入的鴉片主要還是土耳其金花,一般是葡萄牙人收、運、賣一條龍;荷蘭人運一部分馬爾瓦,主要往福建和南洋賣。
1773年到1818年期間,英國為了賺錢,宣布自己種產的芭達娜才能賣,馬爾瓦不能賣。這時候,土耳其那邊產的金花,就不行了。英國控制的孟加拉產的芭達娜為主。
1819年到1830年,猶太散商、當地士紳、官員、走私販子配合,在伶仃島上建了個秘密倉庫。英國東印度公司雖然想要壟斷,但大量的散商、走私販子帶來的馬爾瓦,逐漸搶了芭達娜的市場。過程有點類似于北美的走私茶和“合法”茶之爭,走私茶獲勝。
1830年,東印度公司明白了一個道理:堵不如疏。于是不再圍追堵截,而是改對馬爾瓦收稅了,只要交了稅,就是合法的了。反正都是公司賺錢,也就無所謂是馬爾瓦還是芭達娜了。
如今這個時代,早不是百年前了。
葡萄牙國力衰退、各國連特么的瑞典丹麥都建了東印度公司、普魯士甚至都派過阿波羅號來貿易的背景下,澳門的特殊地位已經沒了。
中轉港的衰落,反倒加速了鴉片的走私。
因為他們想賺錢,而唯一中轉港地位消失導致沒錢可賺,那就只能走歪門邪道。
人口買賣、鴉片走私,如今已是澳門的兩大支柱產業。
這幾年戰爭導致的澳門復蘇,也并沒有讓這兩項產業停掉。相反,因為英國害怕法國劫船,多在澳門活動,借葡萄牙的船,使得大量的英國鴉片也試圖搶占市場,反而更多了。
不過,從絕對數字上說,沒有那么嚴重,影響還不是那么大。
朝廷這邊雖然早就出臺禁令了,但也不是太在意,只是讓海關那邊管,對澳門這個大窟窿,不是怎么太管。
主要也是沒法管。
澳門特殊了二百多年了,當地人熟地也熟,已經算是地頭蛇了。當地很多人都參與其中,本地人一參與,朝廷也就是兩眼瞎。
總歸,雖然這般、即便那般,但是總體的鴉片輸入量,并沒有到能讓朝廷不得不專門管的地步,還屬于潰堤前的管涌。
這一次要在澳門找茬,從主觀上來說,皇帝可一點都沒有防微杜漸的意識。
主觀上,純粹是為了西洋貿易公司日后的利潤、和通過非戰爭手段打擊葡萄牙和英國東印度公司、掐斷他們的資金流水制造麻煩。主觀上并不是為了人口貿易和鴉片問題。
客觀上,通過這種運動式的、上面從孩兒軍直接派人來查鴉片找茬的舉動,也確實起到了徹底根除、防微杜漸的效果。
至于說反向往歐洲賣鴉片,劉鈺倒是從沒想過。
首先這玩意兒就不是人干的玩意兒。
其次,沒必要。
法國人整天頭疼的,是怎么湊出足夠的白銀來中國買貨;瑞典人頭疼的,是中國除了加的斯換來的西班牙銀元之外,沒有別的玩意兒能換中國的貨。
老馬在《鴉片貿易史》一文中,也寫過這么一件事:
蒙哥馬利·馬丁曾問過上海道臺,促進我們對華貿易的最好辦法是什么。上海道臺當著女王陛下的領事巴富爾上尉的面立刻回答我說:別再向我們運送那么多鴉片,我們就能夠(才有貨幣)買你們的產品。
這里面的馬丁,好像是羅伯特·蒙哥馬利·馬丁,可能應該是香港第一任偽財政司司長。
老馬的論斷和預言,也確實準的可怕。
英國政府在印度的財政,實際上不僅要依靠對中國的阿片貿易,而且還要依靠這種貿易的不合法性。
如果中國政府使阿片貿易合法化,同時允許在中國種植櫻粟,英印政府的國庫會遭到嚴重災難。
英國政府公開宣傳阿片的自由貿易,暗中卻保持自己對阿片生產的壟斷。
任何時候只要我們細地研究一下英勇的、自由貿易的性質,我們大都會發現:它的“自由貿易”,到底就是壟斷。
也就是說,老馬覺得,英國能獲取超額利潤的原因,是清政府還反對阿片貿易,認為是非法貿易。
或者更引申一下,我能生產,而你不生產,我就要喊著自由貿易。凡這么喊的,喊的再好聽、再多自由,本質上還是壟斷。
至于阿片,一旦真的搞自由貿易、放開種植,不但叫你一分錢賺不著,甚至可能成為最大的阿片生產國。
所以英國才要一邊公開宣傳自由貿易,卻又暗中保持壟斷。
這個論證和預言,是非常準確的。
甚至準到嚇人。
因為不多久,就真成世界第一大鴉片生產國了,至少走私鴉片已經一毛錢都賺不到了。
也所以唐鐵嘴已然不抽大煙了,改大英帝國的哈德門、日本國的白面了。而不是大英帝國的芙蓉膏了。
因為技術原因,芙蓉膏外貨毫無競爭力;因為技術原因,白面本國搞不了。
是以。
一方面,大順發展歐洲的貿易的本質,不是為了白銀和貿易順差,因為這玩意是坐在家里就能等著別人送來的。
劉鈺非要搞歐洲貿易的目的,是通過外部市場,把新興階層給拔起來、擴大起來,不是為了賺那幾個白銀。
真要就為了賺白銀充實國庫,在馬六甲一口通商不香嗎?那不是反倒提升了這個反動堡壘的穩定性了嗎?
但坐等著人上門來取貨,一輩子也發展不出來機器紡織業:發展出來了,人家不會加關稅、棉布禁止令嗎?貿易主動權在人家手里,說不要就不要。
另一方面,你賣給人家阿片,賺錢的唯一可能,是人家自己不種,是非法的。
真給人家逼急眼了,白銀飛速外流,人家自己不會種嗎?
這破玩意兒有啥技術難度?
廣場老大爺玩抽陀螺,都比割這玩意有技術難度。
政府搞個類似鹽鐵專營的手段,合法化,不是賺的起飛,還特么能養海軍反擊呢。
到時候一大堆爛攤子,一大片種這玩意兒的賣不出去,豈不是全想辦法往國內賣了?
這玩意兒,只有非法,才有暴利。
而大順必然非法,所以必然暴利。
到時候可就是麻煩染到自己身上了,必然渾身難受。
外賊易防,家賊怎么防?到時候再養出一群搞這玩意兒發家的利益群體,裹挾輿論,要求合法化咋辦?甚至下任皇帝自己都覺得,這玩意兒配上鹽鐵專營真賺錢咋辦?
是以,不管是出于想做個人的原因、還是那一套經濟學理論推演出的結論、還是出于提振本國制造業的考慮。
劉鈺是一點都不想搞什么鴉片戰爭、芙蓉膏戰爭。
毫無意義,反而會嚴重制約正常貨物的銷售量。錢都抽大煙了,沒錢買松江棉布啊。
他既不想現在就和葡萄牙開戰,皇帝主觀上也沒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朝廷也不想現在就管澳門的一大堆被驅逐的天主教徒——倒是有地方流放,但朝廷連黃淮移民的錢都出不起,哪有錢花在這些寧死不退教的人身上呢?
于是,這一場對澳門的查辦,就是一場標準的、大順特色的“有些事不上秤沒四兩,上了秤一千斤打不住”。
而這種四兩千斤的事,向來都是辦的特別嚴的。
因為,辦,本身,就意味著皇帝想要這件事辦成千斤事。
而皇帝的態度,決定了下面的人下手的程度。
更為了避免當地地頭蛇的干擾,直接讓節度使督辦,孩兒軍、海軍、當地駐軍聯合查辦,互相制約監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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