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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五零章 一分錢難倒天子(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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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著要不要繼續進幾句“忠言”,讓皇帝定下來治理黃淮心思。

  皇帝卻在沉默地看了一陣流水之后,轉而問剛才那個敢于說話的水利官員道:“朕若棄漕運、走海運。治水既不需要考慮前朝祖陵事,亦不需要考慮漕運淤積事,你們可有什么方法真能讓這兩淮,復唐時富庶?”

  “君前無戲言,此時關乎千萬百姓,爾等可要想好了再說!”

  那官員立刻前出一步,跪在地上,從袖中取出一本圖冊,雙手捧高。

  皇帝身旁的近侍連忙過去將圖冊拿起,遞到了皇帝面前。

  皇帝接過,卻沒有看,掂量了一下圖冊的厚度重量,點了點頭道:“既有圖冊,看來也是用心了。你可說說,可能做到?”

  那水利官員正色道:“陛下,自明以來,治水的最大問題,就是目的不明。擔心祖陵、擔心漕運,治水不以民生為首要。”

  “凡事,必有目的,然后方可評判,這事情做的好不好。”

  “臣以為,若以保祖陵、保漕運為目的,那么明人治水,可謂治的一流。”

  “但若以民生為目的,前朝治水……便不好說了。”

  “如今興國公力主興海軍、奪南洋,漕運之事無需考慮,可從海運。本朝治水,便可以民生為目的。”

  這話聽起來,好像沒啥問題。凡事先看目的,然后才能評價做的好不好。

  人家叫畫蜥蜴,咔咔畫完蛇之后再添四個爪子,這就明顯畫的很好嘛。

  但目的是畫蛇,咔咔畫完之后再添四個爪子,這就明顯畫的不好嘛。

  可問題是,歷朝歷代,追尊先圣,總繞不開大禹。大禹治水是以啥為目的呢?至少既不是為了保祖陵,也不是為了保漕運。

  再者來說,天子天子,天朝天朝,從儒家的意識形態來說,是不是也要以民生為目的呢?

  要畫蛇而不是畫蜥蜴,這是幾乎全天下默認的共識。

  那不以民生為首要目的的治水,到底是治的好?還是治的不好呢?

  這水利官員說的是前朝,實則句句說的都是大順。

  大順是沒祖陵,但大順之前治水的目的到底是啥?是民生為先嗎?

  在場的人哪個不知道?

  只是不好說本朝也一個鳥樣,區別不大,就治水這事來說,最大的區別就是李家祖墳在陜西而已,于是便拿前朝說事。

  就說這洪澤湖,黃河淤積是啥水平,這些地方官和水利官員心里沒數嗎?你提高洪澤湖水位,得多大本事,和能愣生生沖出一大片陸地的黃河比看誰高?

  越來越高、越來越高,就為了沖刷黃河泥沙,防止淤積堵塞運河。那天轟的一下壩垮了,從淮安到揚州江都,這不都是一片澤國?

  皇帝哪里不知道這官員句句提的前朝、可句句都是說大順的內涵,心道虧得守常,若不然今日這話便不好說。

  “卿所言甚是。那若以民生為治水之第一目的,這水該當如何治?”

  水利官員道:“臣等自數年前來到黃淮,到處走訪、測量。臣等……實不能望大禹之項背,不敢說治理黃河,一勞永逸。”

  “但治不了黃河,還治不了淮河嗎?”

  “如今洪澤湖日高,這洪澤湖高,淮河上游的水,流淌的便慢。一旦暴雨,下游的問題,卻也一樣導致上游洪災。”

  “陛下可想,若一條河,前面是無底深淵,后面的水流的自然快。可前面要是一片和上游差不多高的湖面,這水流的就慢。到時候一旦下雨,全都積蓄在上游,留不下去,于是安徽各地動輒水災。”

  道理雖然不只是這樣的道理,從理論上講涉及到一大堆的物理學原理,但不知道原理,未必不知道一些原理的具象表現。

  這個道理一說,皇帝也還是比較容易就聽懂了,點頭道:“原來如此。安徽這些年水患頻發,竟是與下游的洪澤湖有如此關系?”

  “卿是說,這湖越來越高,上游的水也就難走下去。于是遇到大雨,就容易潰堤,是嗎?”

  那官員叩首道:“臣不敢說這是全部原因,但關系確實不小。本身黃河淤積,每年河道都要增高;而黃河一旦發水,又豈是人力加高的洪澤湖所能比?到時候倒灌進湖,湖底淤泥增加,湖就越發的高。”

  “水流不暢,上游便容易出災情。”

  “而至下游洪澤湖……恕臣直言。自前朝選擇漕運的那一天,選擇了蓄淮刷黃來防止淤積的那一天開始,兩淮的大災就已經懸在了頭頂。只是,到底哪一天這災厄會落下,那誰也說不準。”

  “泥沙淤積,便要加筑高家堰;加筑高家堰,水位上漲;水位上漲,也漲不過黃河發水,倒灌,泥沙又淤積;然后便又要加筑高家堰……循環往復,總有一天,會無計可施。”

  “或高出地面三五丈,可以控制;但這么繼續下去,十丈、二十丈、三十丈的那一天,總會到來。”

  “不說將來,就說洪澤湖一旦潰堤,現在整個蘇南又有幾人能活?”

  “我大順朝千秋萬代,不可學前明事,只覺二三百年潰堤不了,便不用擔心。陛下聰慧圣明,我朝千秋萬代,當以百年計、千年計。”

  李淦心下暗笑,心道便是興國公智計百出,上一次談到世間事,都生出宇宙之悲,無計可施,再無心氣。哪有什么千秋萬代?

  若真為千秋萬代,我修它何來?

  若有炎漢之四百年國運,我愿足以。安敢想大周八百載之命數?

  若能國運湮時,尚念本朝太祖均田義兵、太宗保天下驅韃虜、朕治淮河復南洋西域將來郡安南縣朝鮮之功,有若“金刀之讖”故事,縱武侯火熄、伯約功簣,亦可傳誦千古。

  但現在已經如那西洋故事里的達摩克里斯之劍了,誰知道哪天就要出大事?平日里還好,還可救治,可真要趕上朕征安南、緬甸、郡縣朝鮮的時候出這事,如何使得?

  且若我今日治了淮河,便是改朝換代,亦要祭祀于我。如殷代虞夏,豈不祭大禹?如漢代之西秦,安不祀李冰?

  念及此,李淦便道:“如你所言,這淮河當如何治?聽你這般說,倒似應把這洪澤湖毀了?”

  水利官員忙道:“臣不敢生此想法。但若陛下日后走海運,不走運河,那么便不需要考慮蓄淮沖黃了,這洪澤湖便與運河無關,只與淮河有關了。”

  “臣等勘察數年,所有想法,皆付于圖冊。”

  “臣等,斗膽請大治淮河。”

  “使淮河水,五分入海、五分入江。”

  “自洪澤湖向東,修一河道,引洪澤湖水東入大海。黃河既已奪占淮河入海之道,便不走舊道,也走不了,除非不斷加高洪澤湖。”

  “既如此,可再修一條水道。一來泄水,二來亦可灌溉百萬農田,使旱地變為水澆田,蘇北再成糧米倉。”

  “此五分入海之策。”

  “所謂五分入江,便取前人故智,自盱眙,挖掘一條河道,取直,通高郵湖。使得淮河水不需全部進入洪澤湖,便可入江。加以閘門,實時調節。”

  “此古河道,古來有之。唐、宋時候,皆有挖掘,奈何挖掘一半便逢大亂,未能完成;前朝嘉靖二十九年,為保護祖陵,亦準備挖掘,但也是挖到一半,便即放棄。”

  “本朝人力、財富,皆非前朝可比。此事若陛下真要一勞永逸,亦可做得!”

  “如此一來,假以時日,洪澤湖便可逐漸消亡。淮河水不入,其焉能長久?”

  “待洪澤湖水位下降,淮河上游水流不再阻滯,上游洪災大減。”

  “若遇暴雨,黃河暴漲,亦可憑黃河倒灌洪澤湖,用以蓄洪,分擔河堤危險。”

  只這么一說,群臣立刻發出一陣嗡嗡聲,這得是多大的工程?

  李淦內心也是有些說不出的滋味,心道:不是很吉利啊。

  挖運河、征四方、建新學、增新部,換個類似的,便是通運河、征高句麗、開科舉、改官制……驢毬的,這有點眼熟啊。

  趕忙把腦子里這些無端聯想搖晃干凈,問道:“這么干,得多少錢?”

  那官員沉默片刻,緩緩道:“若以募役之法,雇人干活,而不是如暴秦暴隋征發勞役,以每人一個月二兩銀子為算,第一年需要趕在冬季枯水時候猛干出雛形,日后修補。”

  “是以,按每個人每天所擔土方來算,第一年需銀1000萬兩。日后每年也需300萬兩,非得四年或可大成。再日后時時維護,每年倒也不用那么多了。但前期鐵器、器具、石料、糧食等,也都要折算錢。是以,第一年,需銀米器具合計1300萬兩,日后四年還需1200萬兩。”

  “合計,2500萬兩……而按慣例,亦不得不考慮個中克扣貪腐事,當以3000萬兩計,堪不至民變而功成。”

  這錢,大約恰好是大順政府一年的財政總收入。平均下來,每年正好一個遼餉,正好五年……平淮。

  他的話剛說完,已經有大臣顧不得君前禮儀,驚呼道:“3000萬兩?且問問戶政府,一年能不能收這么多錢?全國俸祿都停了、軍餉全不發、災荒全不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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