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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三二章 賭國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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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安東尼和路易十五的國王秘密特使會面之后,很快,一份經過潤色后、專門輸出情緒和挑唆怒火的荷蘭文的海牙慘案全紀錄就送到了他的面前。

  安東尼一點都不關心死了多少人,這只是個數字。

  這些死人比活人有用,關鍵是有沒有人想要用這些死人。

  在看了看這篇標準的、當初在荷蘭流行的黃色的小報風格的慘案記錄上顯然用心雕琢過的文字后,安東尼要考慮的,是攝政派這時候上臺能否壓住局面?怎么利用好這個局面?

  他的老師、前任大議長范思林格蘭特曾在臨終前,和安東尼說過這么一句話。

  “我很驚訝。富裕而松散的共和國,能夠存在這么久,竟然還沒有被瓜分?這是這百年來整個世界最大的奇跡。”

  他的老師臨終前的這番話,現在依舊有效。

  混亂而松散的七省邦聯,在經濟困境和軍事失利的背景下,比之前更加混亂。

  不久前。

  萊頓市的民兵驅逐了省議會派來的軍官,而是直選了當地人作為民兵軍官。

  哈勒姆市,市民們公開暴動,要求改革稅收制度,廢除包稅制,行會中產要求驅逐其余城市的商人,要讓“哈勒姆是哈勒姆人的城市,要保證哈勒姆的利益不被外省的人侵占,哈勒姆人不該用萊頓市的呢絨,不該用特拉特市的亞麻,不該用齊澤洛克的鹽,他們這些外省人侵占了我們的利益!”。

  造船主、手工業從業者、工廠主結社成團體,要求聯省議會保護荷蘭的工業發展,限制金銀外流和對外貸款限制、增加關稅,收緊金融政策,打壓國外經濟,提振本國工業,不要對外投資。

  金融商,銀行家,則針鋒相對,一直在說,寬松的金融政策,是荷蘭的立國之本。荷蘭的繁榮建立在金融政策的絕對自由上,一旦收緊,荷蘭就要面臨一場災難。

  現在荷蘭的局面比以前更難看。

  以前,荷蘭的亂,只是第一等級、第二等級的人在互相折騰。

  攝政派上臺、奧蘭治派下臺;奧蘭治派下臺、攝政派上臺。

  至于第三等級、第四等級的人,他們沒有自己的政治理念,也不知道該怎么辦。就是群干活的牲口。

  所以一部分人擁護攝政派、一部分人擁護奧蘭治派,因為總共就這倆可選項,只好把自己的希望寄托在這兩伙人的一邊,自我感動、自作多情。

  可現在,萊頓市和哈勒姆市發生的事,證明了荷蘭的第三等級和第四等級,對奧蘭治派失望透頂了,也對攝政派失望透頂了,準備自己單干了。

  想法是可以理解的,只是在安東尼看來,這就是扯淡。

  就如他的導師說的那樣,共和國又富又脆,這么久沒被瓜分就是個奇跡。

  哈勒姆市自己單干,唯一有利的,就是當地的地主和行會組織。

  說白了,他們是想倒退回中世紀晚期,關上門過自己的小日子,行會控制著生產、地主控制著土地,沒有外來商品的沖擊。

  但這純粹是空想。

  這個時代,連萬里長城都擋不住廉價商品的沖擊,區區一個哈勒姆,何德何能?

  離開了七省共和國這個政治實體,區區一個萊頓、或者一個哈勒姆,那就是塊肉。

  當“反動”派對奧蘭治親王失望后,他們準備自己干。

  然而,對奧蘭治親王失望,并不代表他們對攝政派認可。

  安東尼必須要考慮,攝政派政變奪權之后,荷蘭是否有徹底分裂的危險?

  雖然現在也差不多,開個會開兩年,除了吃了兩年飯、喝了兩年茶,正事一件沒談成。

  可最起碼現在各省、各市還是服從聯省議會的命令的——不是不聽聯省議會的,而是聯省議會開會表決沒通過改稅和集權的方案,程序是正義且合法的。

  這和直接不聽聯省議會的命令,是兩回事。

  看上去,現在攝政派上臺,只是改變親英的外交政策。

  但實際上,外交政策只是個表象。真正內核的東西還是經濟政策。

  一旦確定了與大順這邊合作,也就意味著攝政派要牢牢地站在金融業和商貿業一邊。

  換句話說,就是把第三等級、第四等級的人,以及第二等級中的手工業作坊主,推到了反對面。

  攝政派可以發動政變,至少澤蘭省和荷蘭省,省議會攝政派是可以控制的,可以把威廉四世的省執政官的位子剝奪。

  聯省共和國的執政,是由下而上的。首先要成為七個省每個省的執政官,然后才能成為聯省共和國的執政官。

  荷蘭省和澤蘭省剝奪威廉四世省執政官的位子,卻無法剝奪他其余省執政官的位子,不過缺了荷蘭省和澤蘭省,他就不是聯省共和國的執政官了。

  但威廉四世或者逃去英國、或者回到自己之前的四個省,這都給荷蘭帶來的危機。

  逃到英國,意味著將來荷蘭可能會面臨一場英國支持的復辟。

  返回其封地,意味著荷蘭現在就要面臨分裂,甚至爆發內戰。

  威廉四世在臺上的時候,會和攝政派合作,視第二等級、第三等級、第四等級都是下等人。

  一旦其不在臺上,他轉身就可以化身為第三等級、第四等級的代言人:在野的人,可以隨便放空炮。明明在臺上和攝政派親密無間,一旦下臺,就可以高舉民意的大旗,許諾恢復行會、壓制金融等等。

  而且,鑒于奧蘭治家族的貴族身份,還有一件攝政派沒法做的事。

  攝政派不可能引法國人入關,來武力驅逐奧蘭治派,那樣荷蘭就不是中立了。

  但奧蘭治家族卻可以憑借貴族身份和親戚關系,引英國人入關,因為荷蘭本身就有英荷同盟。

  攝政派希望的是退出戰爭,不反法但不親法,而不是轉身跳反去和法國結盟。這是攝政派所屬的共和派都能接受的一個結果。

  要推翻奧蘭治派,攝政派不得不和共和派內的其余派別在大方向上保持一致。

  籠統的來說,荷蘭此時的政治派別,分為親王黨和共和派。

  攝政派,包含在共和派之內。但共和派,不止有議會攝政派。

  共和派整體上,都反對執政官的存在。

  但是內部派別對內政、外交的看法,卻是天差地別。

  荷蘭從衰落之后,精英們就在尋找“救國圖強”的路子。

  和中國的那段時間類似,前期什么野路子都有,什么奇葩的想法都有,都是為了救國圖強嘛。

  所謂:發現問題、分析問題、解決問題。

  發現問題這個階段,已經過去了,荷蘭的精英們都發現了,荷蘭衰落了。

  問題就出在分析問題這了。

  為什么衰落了?

  不把這個問題搞清楚了,那就沒法解決問題。

  而攝政派之外的共和派的其余派別,找了一個非常奇葩的點,認為荷蘭的衰落源于“世風日下、人心不古”。

  而為什么會“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再不是黃金時代的荷蘭精神了呢?

  因為法國的文化入侵,法國的等級制文化,以及繁復的依托于等級制的禮儀,導致了荷蘭人的精神被腐蝕了、被影響了,所以荷蘭衰落了。

  總之,和中國那段時間一樣,試圖用“道德復古”來救國圖強。

  然而物質決定意識,而不是意識決定物質。

  在荷蘭的黃金時代,外有強敵,內部剛起步發展,手工業最是發達,出口旺盛,所以勞動被尊重、人與人之間比較團結平等。

  可現在,商業發達,金融業發達,手工業衰落,一群路易十四時代被趕走的法國群體來到荷蘭,自然而然地帶來了法國的奢靡生活、繁瑣禮儀。

  人有錢之后,自然而然地會往貴族禮儀上靠、往奢靡生活上湊。

  而商業發達之后,商人自然而然爾虞我詐、自私自利。

  金融業發達之后,自然輕蔑勞動,坐在家里玩股票投機期貨放貸就能賺錢,為什么會尊重勞動?

  所以到底是荷蘭自己的發展導致的社會風氣轉變?

  還是社會風氣轉變導致了荷蘭的衰落?

  這個問題,共和派內的一些人在沒有找對路之前,歸結于法國的文化入侵,導致了荷蘭人民的精神萎靡,才導致了荷蘭的衰敗。

  在分析出問題的“根源”之后,解決問題的方法也就理所當然了——德化,復古道德,隔絕法夷之影響,復歸古之大義,只要道德復古了,荷蘭自然就不衰落了。

  這當然純粹就是扯淡。

  然而這個說法不理性、又悼懷曾經闊過的日子、不用腦子去思考、主要靠喊口號和挑唆情緒,所以傳播范圍非常廣,很多人堅信就是這么回事。

  眾所周知,理性的、需要腦子去思考的思想,往往并不容易傳播。

  而這,也就引申出了攝政派不得不面臨的問題:共和派,或者說支持共和派的底層,他們相信是法國人打來的壞風氣,破壞了荷蘭的道德,所以荷蘭才會衰落。

  因而,荷蘭是不可以和法國結盟的,更不可以和法國站在一起。

  中立,可以接受。

  反對奧蘭治派,大家都認可。

  盟法,不行。

  這種情況下,奧蘭治派要是被英國支持,不愿意輕易放棄手里的權力怎么辦?

  奧蘭治派可以拉英國人來打仗,攝政派不能拉法國人來打仗。

  這是一個問題。

  另一個問題,就是攝政派奪權之后,荷蘭日后的路該怎么走?

  原本安東尼覺得荷蘭要完,躺平等死。

  但現在,大順的合作,讓他又看到了一條出路。

  共和派內部,或者更細化的攝政派內部,真正的政治精英們,從始至終都在追求一件事:集權。

  或許,和大順合作,荷蘭真的還有出路。

  但這條路要走下去,就必須要集權,要改變七省,甚至各個市各自為政的情況。最起碼,把稅制改了,該軍艦造起來,把各省如同獨立王國一樣的權力收一部分。

  這一點,從威廉三世死后的各路大議長,都這樣認為,也都試圖改變。

  只不過,四十多年,許多強人出任大議長,但都沒改成。

  安東尼的導師,前任大議長,27年的時候召開過一次聯省議會。

  開會的目的,是加強尼德蘭的中央集權;但會開到一半,變成了其余六省對荷蘭省放炮,認為荷蘭省的權力太大了,要分權壓制荷蘭省……

  而這,也是安東尼一派與共和派其余派別的巨大爭端。

  包括所謂的“復古道德”,本質上還是為了分權。

  因為荷蘭和大順的歷史不一樣,荷蘭的復古、道德,指的是各省各自為政、人與人之間的關系的平等,相對于當時歐洲君主制的最自由。

  換句話說,是法國禮儀中暗含的君主制、等級制、中央集權思想,腐蝕了荷蘭黃金時代的各自為政的絕對自由的思想,這才導致了荷蘭的衰落。

  故而,反推出來,加強聯省的集權,只能讓荷蘭更加衰落。

  而絕對的自由,各市各自為政,團體自治,聯省議會啥也不管,才能讓荷蘭重回黃金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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